陈三槐没动。
右眼还在流,黑液顺着下颌往下滴,砸在地面发出轻响。他听见了,像雨点落在铁皮屋顶上。一滴,又一滴。
脚边是那块冒烟的芯片,裂开的口子里不断飘出记忆碎片。光斑一片接一片,在空中浮着,有些已经熄灭,有些还在闪。他抬头看,其中一片正对着他,画面里是他小时候,七八岁的样子,抱着纸风车在田埂上跑。
母亲在喊他吃饭。
他记得那天风很大,风车转得特别快,可他从没想起过母亲的声音。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母亲。师父带他上山那天就说,你是捡来的,槐树底下抱回来的。
但现在这画面太真,不像假的。
另一片碎片亮起。他在村口烧纸,祖宗们排队领钱。有个老头数完铜钱问他:“三槐啊,咱家坟地能不能通网?”他当时笑出了声,说能装路由器。老头点点头,嘀咕一句“那得交月租”。
这事儿确实发生过。
他开始相信这些不是幻象。
他弯腰,把左脚的布鞋脱了,赤足踩进裂缝里。灰水泥混着香火灰,还有点温热。土地神杨石头之前洒过功德酒,味道还没散。他吸了口气,脑子清楚了些。
碎片不再乱飞。
他低声念咒,槐木净心咒。师父教的,平时用来镇定心神,驱邪不顶用,但对付杂念还行。嘴里刚吐出第一个音节,空中的碎片就动了,慢慢排成一条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
最前面那片飞向太爷爷的智能机顶盒。
盒子搁在驴车残骸上,屏幕原本黑着,现在突然闪出雪花,接着跳出一行字:正在加载,终极备份。
陈三槐盯着它。
他知道这玩意儿平时就放家里,连着十二个纸人偶当音响,播京剧。太爷爷天天拿它跳广场舞,还说这是地府认证的健身器材。他从来没想过这破盒子还能干别的。
屏幕画面变了。
一间屋子,昏暗,有香烛味。
镜头晃了一下,对准床上的师父。他脸色发青,呼吸很浅。旁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穿着寿衣,脸上画符,嘴里含玉片。
是孔门生。
但他不是来探病的,像是刚办完丧事。
师父抬起手,手里拿着槐木符。动作很慢,像是被人控制。孔门生转过身,接过符,轻轻放进自己胸口。然后他蹲下,贴着师父耳朵说了句话。
画面到这里断了。
陈三槐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知道那段话是什么。师父临终前,用最后力气在他耳边说:“替命。”两个字,咬得很重。
可那时候他以为是让他继承道统,扛起责任。
现在看,根本不是。
他是容器。
专门用来装别人不想背的债。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纹很深,中间一道横线断开又续上。小时候王寡妇看过,说这叫断运纹,活不过三十。他当时不信,现在觉得她可能早就知道些什么。
右眼又流下一滴黑液。
这次他没躲。
液体落进裂缝,渗进地下,地面微微震了一下。机顶盒屏幕重新亮起,新画面出现。
时间往前推,二十年前。
年轻的女人坐在灯下,手里拿着笔,面前是一张纸。纸上印着表格,标题写着“黄钻充值协议”。她签字,手有点抖,但写得很稳。
是太奶奶。
陈三槐认出来了。虽然她比记忆里年轻太多,但那眉眼,那抿嘴的样子,错不了。
她签完字,把笔放下,抬头看了眼窗外。月亮很大,照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上。
镜头切到另一个房间。
师父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上面全是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标着数字,有的是负数。他翻到最后一页,找到“陈三槐”三个字,停住。
他伸手摸了摸那个名字,指尖压着纸面,很久没动。
然后他撕下那页纸,折好塞进槐木符里。
画面结束。
陈三槐蹲了下来。
他把右脚的鞋穿回去,鞋带孔微微发光,和机顶盒的信号连上了。他知道这双鞋不是普通的补丁鞋。每一块布都是师父留下的,每一针都是算过的。北斗七星的位置,对应七处阴债枢纽。他走了三年,每一步都在填坑。
而太奶奶,用自己的寿命买了启动权限。
她不是意外死的。她是签了协议,自愿走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莫名其妙卷进这些事。偷看寡妇洗澡被抓,给鬼修族谱被骂,后来干脆做起了纸钱生意,结果发现整个阴阳两界的金融系统都卡在他这双破鞋上。
他以为是巧合。
现在知道,全是有预谋的安排。
他不是被选中,他是被设计好的。
风吹过来,带着灰烬的味道。
机顶盒屏幕还亮着,最后定格在太奶奶签字的手上。那根食指微微弯曲,指甲有点裂。她签的是全名,三个字写得工整,像是知道这一笔下去,再也收不回来了。
陈三槐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块槐木碎片。是他之前藏的,师父留下的最后一块符底。他拿出来,放在掌心。
木头很轻,边缘粗糙。
他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就是笑了一下。
他说:“原来我不是选错了路。”
声音不大,但说得很清楚。
他站起身,双脚站稳,左脚赤足贴地,右脚穿鞋。鞋带孔的光越来越强,和机顶盒同步闪烁。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是反抗。
是接手。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逃命,其实他是在走回起点。所有那些看似偶然的事——捡到纸扎驴车、学会算阴债、被王寡妇教招魂幡编法——都不是白来的。
有人在他出生前,就把路铺好了。
他抬手,把槐木碎片按进右脚鞋底的破洞里。
咔的一声,嵌进去了。
补丁上的北斗七星猛地一亮,七颗星依次发光,最后连成一线。鞋带孔射出一道细光,直指机顶盒。
屏幕显示:验证通过。
身份确认。
用户权限:最高级。
陈三槐看着那行字,没再说话。
他低头,右眼还在流,黑液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没擦,也没动。
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没抬头。
他知道是谁来了。
但就在那人即将踏入视线时,他忽然开口。
你当年为什么要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