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斜着指向充电桩,画面里的纸风车还在转。七岁的他追着跑,母亲在门口喊饭,声音一遍又一遍。
陈三槐没动。
他知道这不是回忆,是陷阱。可他也知道,不进去不行。他的脚底还在发烫,鞋带孔渗出的黑泪已经干了,留下一道暗痕,像被烧过的线头。
他低头看左脚。补丁拼出的北斗七星有点歪,中间那颗星颜色发灰。他用指甲盖抠了下纹路,血从指尖冒出来,顺着布面往下流。
血一碰到补丁,整只鞋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外头的地在抖,是鞋本身在响。像是里面有东西醒了。
他把右鞋脱下来,倒扣在左手掌心。鞋底朝天,鞋带孔正对着自己眼睛。里面有一点微光,一闪一闪,像信号不良的灯泡。
“又要开始了。”他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机顶盒的声音从裂缝底下飘上来。
“三槐啊——你太爷爷我跳完第八套广播体操了!”
是太爷爷。声音断断续续,夹着杂音,像老式收音机调频。
陈三槐没理他。他盯着鞋带孔里的光,伸手去碰。
手指刚靠近,光猛地一跳,投出一段影像。
师父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槐木符,脸色发青。那是三年前,他咽气前最后一刻。画面卡在这里,重复播放:师父抬手,把符贴在他额头上,嘴一张一合,听不到声音。
“又是这一段。”陈三槐皱眉。
影像忽然闪了一下,换成了新画面。
师父站在空地上,穿着旧道袍,脚上是一双破布鞋——和他现在穿的一模一样。师父抬起左脚,踩进一道裂缝,北斗七星补丁对准地面纹路。然后他抬头,看向镜头,说了一句话。
“钥匙不在外物,而在行走本身。”
画面停住。
陈三槐呼吸一滞。
下一秒,影像跳到另一个场景:师父蹲在地上,用炭笔画了个圈,圈里是两只脚印。左脚补丁完整,右脚鞋带孔发光。他指着两个点,说了八个字:
“七星踏地,双孔归心。”
说完,影像戛然而止。
机顶盒“滋啦”一声,没了信号。
陈三槐坐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什么意思了。
不是要选一个点启动,是要同时触发两个机制。鞋底的阵,和鞋带孔的锁,必须一起开。
可怎么同时?
他低头看双脚。左脚踩着地,右脚鞋脱了,光脚悬在半空。
差一步。
就差一只脚落地。
他咬破舌尖,把嘴里那口血全吐在左脚底。血顺着补丁纹路爬,北斗七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中间那颗灰暗的星终于泛出红光。
鞋内世界开始稳住。
但他能感觉到,时间不对劲。记忆片段在乱跳,一会儿是七岁追风车,一会儿是师父咽气,一会儿又是他在村口烧纸,祖宗们排队领钱。这些画面像被谁快进又倒带,搅得他脑子发胀。
“太爷爷!”他吼了一声。
机顶盒又响了。
“哎哟,信号刚恢复!刚才我在改你功德簿的登录密码,阴司系统更新,老账户容易被盗……”
“别废话!”陈三槐打断,“刚才那段影像,少两秒!最后师父还说了什么?”
“哦,那个啊。”太爷爷顿了顿,“他说‘走过的路,就是钥匙。但得有人帮你按下开关’。”
“谁按?”
“你鞋里头。”
陈三槐愣住。
他低头看右鞋。倒扣在掌心,鞋带孔朝上。那点微光还在闪。
他慢慢把鞋翻过来,鞋底朝下,准备再试一次。
就在鞋底即将贴地的瞬间,鞋带孔突然滴出一滴黑水。
不是泪。
更稠,带着一点温热。
黑水落在地上,没散,反而往补丁方向爬,像有意识似的,钻进北斗七星的纹路里。
整只鞋“嗡”地一震。
陈三槐感觉脚底一空,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不是身体动了,是意识掉进了鞋内世界。
灰白大地,静止不动。裂缝还在,机顶盒投影没了,只有师父残魂浮在半空,维持着最后一句话的姿态。
陈三槐站在原地,双手垂下。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从怀里摸出铜钱,一枚一枚,按进左脚底的破洞里。每按一下,补丁就亮一分。七枚铜钱填满北斗七星,血顺着纹路流成环形。
他盘膝坐下,双足贴地。
左脚,七星阵运转;右脚,鞋带孔对准地下投影的风车叶片。
他闭眼,开始想。
第一步,是给王寡妇家送符,她家门口有邪气。
第二步,踩碎了陆离埋的阴阳合同。
第三步,帮杨石头修城隍庙的香炉,烧了三天三夜纸。
……
第七百八十九步,他走到游乐场门口,看见大屏幕放嫦娥mV。
记忆一条条过,和他的脚步重叠。每一步,都是他走出来的。没人替他签协议,没人替他扛债。他踩的每一寸地,都算数。
当他想到最后一步时,鞋内世界轰鸣起来。
补丁上的北斗七星爆发出金光,鞋带孔射出螺旋光柱,直贯地下。
他双手交叉,左手按在左脚底“天枢”星位,右手触碰右鞋带孔边缘。
“我走的路,我自己作主。”
光柱贯通。
地面裂开,巨大符阵浮现。散落在周围的驴车零件开始震动——轮子、车轴、铃铛、缰绳,一块块飞起,在空中拼合。
最后定型的是一把钥匙。铜柄,铁齿,上面刻着四个字:“太奶奶黄钻”。
陈三槐没动。
他知道这把钥匙会自己去找锁。
果然,钥匙悬空一转,冲向充电桩。
就在它即将插入的瞬间,桩体表面浮出一个人影。
孔门生。
穿西装,打领带,笑得像个中介。他伸手去抓钥匙。
陈三槐抬起右手,把右眼刚流出的泪水弹向虚空。
泪珠飞出去,半空炸开,化作七点星光,钉住孔门生虚影的手腕、脚踝、脖子和头顶。
钥匙顺利插入。
“嗡——”
整座游乐场轻颤。
那些透明的功德丝,原本从游客头顶飘向地下,现在全部倒卷而回,像退潮的水,争先恐后涌进陈三槐体内。
他没躲。
他知道这是他的钱,他的债,他的命。
他低头看右眼。
视野里浮出生死簿的虚影。寿命栏原本是个无限符号,现在变了。
变成一串数字:。
他没笑,也没问为什么是这个数。
他只知道,这次是真的了。
他不再是节点。
他是开关。
他能关掉这一切。
他抬起脚,想试试能不能离开原地。
鞋底纹丝不动。
不是被焊住,是系统还在运行。钥匙插着,通道开着,他还是连着的。
但他能感觉到,主导权回来了。
外面的世界还在悬浮,旋转木马、小吃摊、遮阳伞,全都离地三寸。空中经纬网没散,终点还是他脚下。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槐木碎片。
“该拆台了。”他说。
就在这时,右眼又流下一滴泪。
泪珠没落地,而是悬在半空,映出师父最后的身影。
师父站在风车旁,看着他,嘴唇动了。
陈三槐读出了那句话。
“这鞋,本就是为你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