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飞到半空,还没落下。
磁带机卡带的瞬间,陈三槐伸手接住了那枚铜钱。掌心一烫,不是因为温度,而是血丝从指缝里爬出来,顺着铜钱边缘绕了半圈,像在记账。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纸人教练。那只裂开的小指正微微抽动,仿佛还想比划第七式收尾动作,但关节卡住了,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咔”。
林守拙蹲在旁边啃鸡骨头,听见这声咔,抬头:“它快报销了。”
“不报废。”陈三槐把铜钱塞进鞋底夹层,“升级。”
他站起身,踩着满地冥币信用卡的残片走向陶窑。每走一步,补丁道袍上的北斗七星就晃一下,像是被人用指甲盖在天上拨了拨。
窑口还冒着余温,灰烬底下压着一张未完成的操练图。陈三槐蹲下,用指甲盖蘸血,在灰地上画出第一式分解动作——右手平伸,掌心向下,指尖微曲,像在按住一张即将飞走的契约。
“往生咒的手印。”林守拙吐出一根鸡骨,“你把它和军体拳缝一块儿了?”
“缝得还不紧。”陈三槐继续画,“得再加点力气。”
他站起身,开始做第一套。动作很慢,但每一动都带着拖拽感,仿佛空气里有看不见的锁链。当他抬臂至“伸展还债”时,左眼突然亮了一下,浮现出一串滚动的阴债清单。右眼随即滴下一滴泪,落地成符,贴在窑壁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三十七名纸兵站在窑边,原本僵立如桩,此刻忽然齐刷刷抬手,动作与他同步。地底传来一丝浊气,刚冒头就被晨风卷走。
林守拙盯着那股风看了两秒:“有点用。”
“不是有点。”陈三槐抹了把脸,血混着灰,“是得全上。”
天还没亮透,三百纸兵已在陶窑前列队。他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嘴里含着的一枚小纸铃,铃舌上刻着“往生咒”正体字。这是林守拙连夜扎的,三百面,不多不少。
“含好了?”陈三槐站在窑顶,背对残月,“铃响就动,别抢拍。”
没人应声。三百双红眼齐刷刷看向他。
他深吸一口气,喊出口令:“第一套,敬祖!预备——起!”
三百只手同时抬起,纸铃轻颤,发出清脆的“叮”声。第一式是双臂平举,掌心朝天,像在接雨。第二式是交叉于胸,再猛然拉开,如同撕开一张封印。第三式是单膝跪地,一手撑地,一手高举,像在宣誓效忠。
动作整齐得不像纸扎。
到了第五式“还债伸展”,所有人双臂上举,指尖指向天际,身体后仰,仿佛要把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脊椎里拔出来。就在这一刻,所有纸铃共振,声音叠加成一声悠长的鸣响。
地底闷响。
一口废弃古井突然喷出一道清气,直冲云霄。那气呈淡金色,带着纸灰味,散开时像极了一张缓缓展开的族谱。
林守拙仰头看着,手里的鸡骨头掉了都不知道。
“成了?”他喃喃。
“没成。”陈三槐站在窑顶,右眼不断流泪,“是开始。”
操练结束,三百纸兵原地站立,动作定格在最后一式“归尘”。他们的眼睛仍在闪动红光,频率忽快忽慢,像是被什么远程信号干扰。
陈三槐跳下窑顶,走到族谱残页前。纸面无风自动,边缘微微卷起,却始终没有浮现新字。
他割开手掌,将血滴在中央。
血珠不散,反而迅速蔓延,顺着纸纹爬行,形成一张复杂的脉络图。与此同时,三百纸兵的魂光被牵引,逐一接入这张血网。当最后一道连接完成,整个图案亮起微光,像极了北斗七星倒映在血泊中。
他左眼看到的阴债清单突然停止滚动。
片刻后,太爷爷的影像浮现在空中。他抱着智能机顶盒,背景里十二个纸人女团刚跳完《最炫民族风》,正集体鞠躬。
“成了!”太爷爷大笑,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井水不浊了!龙脉醒了!咱家风水,翻篇了!”
他举起机顶盒,屏幕上显示一段监控画面:祖宅地基下,一道暗流正由黑转清,蜿蜒如蛇。
“你爹当年埋的桃符,现在发芽了!”太爷爷拍大腿,“二十年了,总算等到这一天!”
话音未落,族谱残页上浮现新字:
“军体拳改编计划启动。”
林守拙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转头问:“啥意思?”
“意思是。”陈三槐擦掉右眼的泪,“之前的拳,是练给人看的。现在的操,是练给地脉听的。”
“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弯腰捡起一张掉落的纸铃,放在掌心搓了搓,“得让所有人,都跳得一样。”
林守拙沉默片刻,从包袱里掏出《阴阳折纸七十二变》残卷,翻到第十九变。他盯着那张模糊的草图看了很久,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纸人能动?”
“因为有魂。”陈三槐说。
“不对。”林守拙摇头,“是因为有人想让它动。”
他合上书,抬头看向三百纸兵:“他们跳操,是因为你在喊口令。他们列队,是因为你在画图。他们……活着,是因为你在管他们。”
“所以?”陈三槐问。
“所以。”林守拙低声,“你不是在教他们练操。你是在替他们,记住怎么做人。”
陈三槐没说话。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和灰的手,指甲缝里还卡着半片算盘珠。
远处,古井的清气仍未散尽。风吹过,带起一片纸灰,落在三百纸兵肩头,像雪。
第二天破晓,操练重启。
这次陈三槐没站窑顶,而是站在队列最前方。他穿上了那件补丁拼出北斗七星的道袍,脚上还是那双露脚趾的千层底。鬓角沾着昨夜烧纸的灰,没擦。
“第一套,敬祖!”他喊。
三百纸兵抬手。
“第二套,还债!”
三百纸兵出拳。
“第三套,翻身!”
三百纸兵下蹲,再跃起,动作带风。
到了第五套“还债伸展”,所有人双臂上举,指尖冲天。纸铃共振,地脉再震。这一次,不止一口井喷出清气,村中七口古井同时涌动,水色由浊转清,水面浮起细小的纸灰泡,像在发酵。
林守拙蹲在井边,伸手探了探水温。不冷不热,正好。
他抬头看向陈三槐的背影。那人站在晨光里,右眼不断流泪,左眼映着滚动的清单,嘴里还在喊口令。
“第六套,归尘!”
三百纸兵缓缓收势,单膝跪地,一手撑地,一手覆心。
就在这时,族谱残页无风自动,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新字浮现:
“第七式,待启。”
陈三槐听见了。
他没回头,只是抬起手,用指甲盖轻轻刮了下右眼角,把一滴即将落下的泪,刮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