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手递来的柳枝悬在半空,金箔上的朱砂字泛着湿气,像是刚从谁的伤口里捞出来。陈三槐没接,只把光脚往灰线上又踩深了一寸,脚底那阵麻顺着脊椎爬上来,顶得他右眼一抽。
眼泪就在这时候掉下来的。
不是平常那种被祖宗骂出来的生理泪水,这滴泪滑过颧骨时带着腥味,落地没散,反而凝成一小片乳白色的膜,像牛眼上那层浑浊的翳。
林守拙低头看了眼:“你这眼泪……开始分泌抗体了?”
陈三槐没理他,弯腰从火盆边捡起那瓶洗眼液——不知何时滚到了门槛内侧,瓶身印着“六道轮回”四个篆体暗纹,摸上去凉得反常。他刚一碰瓶盖,左眼猛地一刺,通阴视野里,瓶中液体突然翻涌,浮出一张婴儿的脸,嘴张到耳根,无声尖叫。
他反手用母亲布鞋底拍在瓶身上。
鞋底那截残花梗微微发烫,瓶内躁动平息了一瞬。可就在他松口气时,右眼又流出一滴泪,这次直接滴在瓶口。液体“嗤”地冒起一缕青烟,瓶身暗纹开始渗出同样的乳白液体,顺着标签往下淌,像牛在哭。
林守拙往后退了半步:“你这双眼,一个看债,一个产债?”
陈三槐没答,把瓶子搁在火盆上方,抓起一把纸灰撒下去。灰落进火光,本该飘散,却全被瓶身吸住,在空中扭成一团——先是蜷缩如胎儿,接着四肢伸展,最后定型成一个裹在襁褓里的虚影。
“未满月。”他低声说,“魂体被封在液体里,靠眼泪维持活性。”
林守拙盯着那团灰:“所以这玩意儿不是保健品,是活体债务容器?”
“比容器狠。”陈三槐用指甲刮下一点瓶身渗出的液体,抹在算盘珠上。珠子瞬间发黑,表面浮现出极小的编号:Yh-001。
和柳枝上的编号,一模一样。
地窖的门还在开缝,那纸手举着柳枝,一动不动。陈三槐盯着它看了三秒,突然弯腰,把洗眼液塞进自己道袍内袋。
“走。”他说。
地窖里比外面冷。墙壁湿得反光,上面淌着一层乳白黏液,触手滑腻,闻着像腐烂的奶。地面散落着当票残片,每一张边缘都被啃过,齿痕细密,像是婴儿用牙床磨出来的。
陈三槐从袖中摸出狗牙元宝,按进掌心。三颗牙嵌进皮肉,痛感让他左眼的视野清晰了些。他蹲下,拾起一张残票,火折子一点,火焰映出纸面残留的字迹:“抵押品:牛眼液x1000瓶”。
编号Yh-001。
他还没放下,火光忽然晃了。残票上的咬痕里,浮出数十个婴儿虚影,全都趴在地上,用嘴一点点啃食纸上的文字。每咬下一笔,他左眼就抽搐一次,仿佛那不是纸,是他账本上的某条记录。
林守拙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纸扎童男的眼珠,做成的干扰器还在冒烟:“它们在消化债务。”
“不是消化。”陈三槐把残票烧了,“是在确认债权。”
他走到地窖最里侧,那里堆着更多空瓶,瓶底刻着“六道轮回”标志,但瓶身编号全被刮掉。唯一完整的那瓶,正摆在一堆当票中央,像被供着。
突然,一声啼哭响起。
不是从瓶子里,也不是从外面,是直接从地窖的土墙里渗出来的,低弱,断续,像刚出生的牛犊在喘。
陈三槐转身就走。
林守拙拦住他:“你听到了?”
“听见了。”陈三槐推开他,“听见有人在用亲情做饵,拿命当利息。”
他跨出地窖,刚站稳,背后风动。
陆离来了。
没带判官笔,也没穿官袍,就一身黑衣站在院中,像从哪本账册里走出来的影子。他身后,生死簿自动浮起,页面翻动,全是滚动的墨字,速度快得看不清内容,只在末尾跳出一行:
【是否转移未满月婴灵债务至陈三槐阳寿账户?】
确认框下方,两个选项:是、否。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右眼又流下一滴泪,正好落在生死簿边缘。墨字瞬间扭曲,像被腐蚀,可不到半秒,又恢复如初。
“程序化催收?”他冷笑,“地府现在也搞自动批处理了?”
陆离没说话,嘴角挂着那种职业性的笑,像是谁在后台给他预设了表情。
陈三槐抬起手,用指甲在掌心划了一道,血混着之前残留的纸灰,抹在生死簿页面上。墨字再次紊乱,确认框闪烁两下,退回“待确认”状态。
“干扰成功。”林守拙把纸扎童男的眼珠贴在簿面,干扰器“啪”地炸开,冒出一股焦味。
生死簿悬浮不动,页面却在极快地滚动,最后停在一行小字上:
【往生券兑换率:1:∞】
陈三槐记下了。
他刚想说话,院墙外翻进一个人影。
王寡妇。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一张纸,发梢还沾着豆腐坊的豆渣。她没看陈三槐,直接把纸塞进他手里:“当票密码破了。”
纸上是用豆腐账本背面写的,字迹潦草,墨里混着染发剂的气味。
“父债子偿。”她指着其中一行,“但能折算成往生券。”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笔画有断裂,像是写到一半被人打断。
“谁让你破的?”他问。
“你太奶奶。”王寡妇终于抬头,眼里没有泪,只有种看透了的冷,“她说,章是她盖的,债不能让你一个人背。”
她说完就走了,翻墙时动作利落,像二十年前那个教他偷看晾衣绳的女人。
陈三槐低头看纸,把“往生券”三个字抄在掌心,血混着灰,再次抹向生死簿。
簿面剧烈震颤,确认框闪烁三次,最终退回空白页。
陆离站在原地,笑容没变,可生死簿缓缓合上,自动飞回他袖中。
“程序暂停。”林守拙松了口气,“你刚才写的,是密钥?”
“是漏洞。”陈三槐把王寡妇给的纸折好,塞进算盘夹层,“他们用亲情绑定债务,但往生券的兑换率是无限——系统认这个,比认血缘还认真。”
林守拙看着他:“你打算用漏洞反杀?”
“不。”陈三槐低头看自己光着的右脚,脚底灰线还在,麻感没退,“我打算用它当诱饵。”
他转身回屋,从当铺柜台最底层抽出一本旧账册,翻开第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他父亲抱着婴儿时期的他,背景是老槐树。
他用剪刀剪下照片一角,蘸着掌心血,在背面写了个数字:
1:∞
然后贴在生死簿曾悬浮的位置。
林守拙看着他:“你这是在钓鱼?”
“是还价。”陈三槐把账册合上,塞进地窖入口的缝隙里,“他们要转移债务,总得先让我看见合同条款。”
话音刚落,地窖里又传来啼哭。
这次不止一声,是数十个婴儿同时哭了起来,声音叠在一起,像某种启动信号。
陈三槐没动。
林守拙突然伸手,指向他右眼。
“你的眼泪……变了。”
陈三槐抬手一抹,指尖沾上的不再是乳白,而是淡金色,像掺了铜粉。
他低头看地窖缝隙,账册露在外面的一角,正被一滴乳白液体缓缓浸透。
那滴液体,是从地窖深处,顺着柳枝,慢慢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