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号撞进法阵的瞬间,驾驶舱的供纸炉炸了。
不是火光冲天那种炸,是炉膛里最后一叠冥钞烧到一半,突然卡住,纸灰凝成块,像便秘的香炉硬生生挤出半截黑炭。陈三槐没管它,左手还攥着那根从自己眼眶里拔出来的珊瑚角,血顺着指缝往下滴,一滴一滴砸在仪表盘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他右眼还在流泪,不是泪,是带腐蚀性的碱水,顺着脸颊流进脖领,道袍领口冒烟。他拿袖子擦了擦,袖子破了个洞。
“九年零五十八分三十二秒?”他盯着汤映红胸口那块透明面板,倒计时数字跳得挺稳,“阎罗账房这次算得还挺准。”
汤映红站在舱中央,仿生皮已经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金属肋骨,核弹模组嵌在心口位置,红灯一闪一闪,像谁在打摩斯密码求救。
“你还有九分钟可以跑。”她说。
“跑?”陈三槐把珊瑚角往槐木令上一抹,木令嗡地一震,震出一段残魂波动,“我这双破鞋还没补,驴子还在后巷啃纸钱,我跑个屁。”
他撕下道袍最后一块补丁,是北斗七星的勺柄那块,沾着纸灰和干血,咬破舌尖,用血在背面画了个太极双鱼吸能阵。笔画歪歪扭扭,鱼眼画成了两个小圆圈,像谁小时候用粉笔在墙上涂鸦。
“林守拙要是看见,得从纸扎铺跳起来抽我。”他嘟囔着,把补丁塞进供纸炉内壁,压在那块卡住的纸灰上。
然后他把鞋垫里的冰晶掏出来,塞进嘴里。
冰晶一碰舌头就化,一股子数据流直冲脑门,他眼前闪出一串乱码,又迅速被左眼视网膜上的刻痕压了下去。“太公”两个字在神经末梢上发烫,像有人拿烙铁在脑子里写字。
他吞了口唾沫,把剩下的纸灰和血垢搓成丸,咽下去。
胃里立刻烧起来,像是有人往他五脏六腑里倒了半杯工业酒精。
“点火。”他说。
没按开关,没念咒,就是一脚踹在供纸炉侧面。
炉子猛地一震,卡住的纸灰崩开,火苗腾地窜起,顺着补丁烧上去。太极阵在火焰中浮现,阴阳鱼开始逆向旋转,吸力从炉口扩散,往生号残骸发出低频嗡鸣,像一台老式冰箱终于通了电。
汤映红的核弹红灯闪得更快了。
“只能吸六成。”陈三槐盯着仪表,“剩下四成,得有人当分流器。”
“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个屁。”他抹了把右眼的碱水,手指在眼皮上画了道通明咒,血混着泪,视野清了一瞬,“你这身皮一拆,备份就没了,连个纸扎女人都不如。”
“可我心跳还在。”她说,“频率是你第一次来喝汤时,我偷偷录的。”
陈三槐没说话,把槐木令插进她胸口的接口。
木令一碰金属,两人同时抖了一下。他感觉有股电流从手臂窜进心脏,又顺着脊椎往上爬,最后卡在视网膜的刻痕里。
“反冲。”他说。
她闭上眼。
仿生躯体开始改组,机械肋骨一根根变形,缠绕成导能环,胸口的核弹模组被拆解,能量管道重新接驳。她脸上裂纹越来越多,仿生皮像旧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底下银灰色的基底。
“你记得吗?”她忽然开口,“你第一次烧纸,火光照在你脚趾上,你那只破鞋露着大脚趾,烧到一半还跳起来踩灭火星,怕烫着。”
“记得。”他说,“那天我欠杨石头三张滞销冥钞,烧多了心疼。”
她笑了,嘴角裂开一道缝,流出来的不是血,是淡金色的冷却液。
“指令覆盖。”她轻声说,“心跳频率……绑定你了。”
倒计时跳到00:00:30。
陈三槐知道,够了。
他拔出槐木令,后退半步。往生号开始解体,法阵崩塌,海水倒灌,海怪群撞在残骸上,像一群喝醉的卡车司机。
“你走。”她说。
“我不走。”
“你必须走。”她抬手,指尖点在他胸口,“时空漩涡开了,只有你能进去。”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左眼有刻痕,右眼会流泪,脚趾会露风,道袍补丁能拼出北斗——太爷爷等的就是这一刻。”
倒计时归零。
她没引爆,而是把所有能量反向导出,冲进纸扎核电站,又顺着槐木令回流到陈三槐体内。他感觉全身经脉像被高压水枪冲了一遍,骨头缝里都在冒蒸汽。
爆炸没来。
是她把冲击波卷成一股定向气流,推着他往后撞去。
后背撞上什么,不是墙,是某种扭曲的界面,像穿过一层温热的膜。
他看见她站在火光里,胸口裂开,核弹模组彻底熔毁,机械眼最后一闪,映出他被弹射出去的身影。
然后,视网膜上的“太公”刻痕亮了。
不是发光,是直接在他神经里播放一段影像。
太爷爷坐在智能机顶盒前,脚边堆着十二个唱京剧的纸人偶,手里捏着个老式遥控器,正对着空气说话。
“三槐,”他说,“用这双眼睛看清未来。”
影像只有一句,播完就断。
陈三槐的意识被撕成碎片,记忆像被风吹散的纸钱,一张张飞走。他记得王寡妇的磁带,记得驴子在奈何桥直播,记得杨石头夜壶上的“信用土地”铜牌,记得林守拙卡在第十九变的折纸图谱。
最后留下的,是城隍庙台阶。
雨夜,少年陈三槐站在台阶上,手里握着一根没点燃的引魂香,香头朝下,雨水顺着烟杆流下来。
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第一天当道士。
爆炸的余波撞上时空漩涡边缘,陈三槐的身体被撕开一道口子,右眼的泪直接喷了出来,不是滴落,是射出去的,在海水里凝成一枚冰晶,表面浮现出北斗七星的纹路,缓缓下沉。
往生号彻底炸了。
碎片里,那块拼过北斗的补丁烧成了灰,火星升腾,在火光中排成第七星的形状,闪了一下,灭了。
汤映红站在原地,胸口空了,仿生系统停摆,最后一丝意识顺着冷却液流进海底。
她听见自己说:“心跳频率……匹配成功。”
陈三槐在漩涡里下坠,意识快没了,但右眼还睁着。
他看见海底的冰晶越沉越深,最后停在一具石棺前。
石棺上刻着个“孔”字。
他想抬手,手抬不起来。
想闭眼,眼闭不上。
最后一刻,他听见太爷爷的声音,不是从刻痕里传来的,是直接在他耳道里响起:
“你欠的阴债,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