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市的夜,带着海岛特有的粘稠与腥咸。废弃的市中心医院旧址,如同一头被剥去皮肉的巨大骸骨,沉默地矗立在城市废墟的阴影里。曾经洁白的墙壁被雨水和霉菌侵蚀成肮脏的灰褐色,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早已散尽后留下的、混合着尘埃、铁锈、排泄物和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复杂气味。
在这座“骸骨”深处,经由原本坚固的地下防空洞改造而成的囚室区,潮湿阴冷得如同墓穴。昏黄的应急灯管时明时暗,在布满冷凝水珠的水泥墙壁和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更添几分诡谲与压抑。走廊里回荡着空洞的滴水声,以及远处看守含糊不清的交谈声,偶尔夹杂着其他囚室传来的、意义不明的呻吟或咒骂。
最深处的一间独立囚室。厚重的铁栅栏门紧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门内,楚云飞背对着门口,面向冰冷的墙壁站立。他身上那套曾经笔挺、象征着世安联盟高级文官身份的深灰色西装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损、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灰色囚服。头发有些凌乱,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擦伤。然而,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插在泥泞中的一杆标枪,透着一股无法被囚服和污秽掩盖的、深入骨髓的傲气与不屈。
囚室中央,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椅上,端坐着一个身影。林正源,台南四大角头之首,“赤蛇帮”的龙头。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一张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松弛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硬朗骨架,尤其是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像两枚浸在油里的老钉子,闪烁着世故、精明与久居人上的威严。他穿着质地考究的深色唐装,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与这阴冷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身后几步远,阴影里,矗立着两名如同铁塔般沉默的壮汉,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楚先生,” 林正源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仿佛能抚平一切的腔调,像是在安抚一头躁动的困兽,“屈尊在这陋室里,委屈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姿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非我所愿。赤蛇帮在台南立足,讲的就是一个‘信’字,一个‘义’字。楚先生当日言语间对我帮多有轻辱,对我手下兄弟动手在先,若是不给个说法,我这把老骨头,往后在台南还怎么说话?”
楚云飞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优雅,仿佛他身处的是世安联盟的会客室,而非这间散发着霉味的牢房。他的目光落在林正源身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怜悯的轻蔑。嘴角甚至微微上翘,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委屈?” 楚云飞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深潭下涌动的寒流,“林老板,你想多了。” 他向前踱了两步,囚服下摆扫过冰冷潮湿的地面,“我待得挺好。这里有吃有喝,还有免费安保。比起外面你们那些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日子,这里简直是天堂。” 他停在铁栅栏前,双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铁条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金属回响。
林正源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交叠的手指微微用力。他身后的壮汉也绷紧了肌肉。
楚云飞的目光越过林正源,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亢奋:“我现在,倒是有点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亲眼看着。” 他猛地收回目光,锐利的视线如同两把锥子,直刺林正源浑浊的眼底,一字一顿地说道:“看着世安军的铁蹄,是如何踏碎你们眼前所拥有的一切!看着你们引以为傲的‘地盘’,在钢铁洪流面前,化为齑粉!”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那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源于对背后力量无限信仰的宣告!
林正源脸上的“和气”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阴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楚云飞!你以为世安军的名头就能吓住我林正源?这里是台南!不是你们广州!” 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以为你的将军能飞过来救你?你以为他会在乎你一个文官的生死?!”
“杀我?” 楚云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囚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畅快,“哈哈哈哈!林正源!我巴不得你现在就动手!快点!立刻!马上!” 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几乎完全贴在冰冷的铁栅栏上,那张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庞紧紧贴着铁条,眼神狂热地死死盯着林正源,嘶吼道:“动手啊!世安军的将领,从不怕死!从将军到小兵,没有一个人怕死!因为我们都清楚!死了,不过是提前去英灵殿报到!那里有我们牺牲的袍泽兄弟!有我们敬仰的先烈!我们会在那里等着你们!等着看你们是如何被碾成渣滓!等着看你们所谓的‘地盘’是如何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等着看你们那些可笑的‘角头’名号,是如何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剧烈的喘息着,胸膛起伏,眼中燃烧着殉道者般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死?那是我楚云飞的荣耀!是通往英灵殿的捷径!你倒是成全我啊!”
林正源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狂热和毫不畏死的宣言震住了。他身后的两名壮汉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们见过无数亡命徒,见过为了利益、为了仇恨、为了活命而疯狂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坦然、如此渴望死亡的疯子!而且,这疯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对“英灵殿”的无限向往和对背后力量的绝对信仰,让他们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寒意。
“疯子…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林正源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先出言不逊!是你先动手打伤我的人!是你不懂规矩!不怪我们关押你!这是台南的规矩!是你自己找死!” 他试图用“规矩”和“道理”来压制对方那令人不安的疯狂,色厉内荏地吼道:“就算你的将军亲自来了!也得按我台南的规矩来!”
“规矩?” 楚云飞脸上的狂热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嘲讽。他缓缓直起身,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一点距离,但眼神依旧死死锁住林正源,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引人入胜的磁性,仿佛要将林正源拖入一个血色的回忆深渊:
“林老板,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丧尸爆发第五年,2031年。那时候,我们世安军还没拿下福建省的核心城市。那里盘踞着一伙人,自称‘东南联合阵线’,纠集了将近五万军队,装备精良,控制了福州、厦门等要塞。他们狂妄地叫嚣,说世安军不过是一群流寇,他们才是东南的救世主,要彻底打败我们,把我们赶回广东。”
楚云飞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清晨。
“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天刚蒙蒙亮,露水很重,空气冰冷。我那时候,还不是什么心腹参谋,只是一名最普通的世安军列兵,被分配在一个步兵连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亲历者的真实感,“我们连队被部署在一处山坡的制高点,是进攻的先锋。山坡下面,就是福州城的外围防线,密密麻麻的工事,黑压压的敌军。”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一刻的紧张与壮烈。
“我们趴在冰冷的泥土里,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身边是一个入伍比我早几年的老兵,姓赵,大家都叫他‘老赵头’。他脸上全是风霜刻下的皱纹,叼着一根干草棍,眯着眼看着坡下那片死寂中蕴藏着无尽杀机的城市。” 楚云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缅怀,“他感觉到我的紧张,侧过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他说:‘小子,怕了?’”
楚云飞模仿着那个老兵的腔调,带着一种粗粝的豪迈:“‘怕啥?咱当兵的,脑袋别裤腰带上,图的不就是个痛快?待会儿打起来,跟紧点,枪口对准前面那帮杂碎,狠狠地搂火!’ 他吐掉嘴里的草棍,眼神变得无比郑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记住!要是今天交代在这儿了,别慌!咱们英灵殿见!将军…将军他一定会替咱们报仇!把这帮龟孙子碾成渣!’”
“英灵殿见…” 楚云飞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闪烁着泪光与火焰交织的光芒。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语气变得激昂:“就在那一刻!就在老赵头话音落下的瞬间!坡顶!那个男人!他出现了!”
楚云飞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再次被那震撼的场景攫住了心神:“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最高的地方!阳光刺破云层,第一缕金光正好打在他身上!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挺拔如山岳的轮廓!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作战服,没有任何多余的标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是李峰将军!”
“整个山坡,不!整个战场!数万将士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后!他动了!” 楚云飞猛地抬起手,模仿着那个动作,手臂如同标枪般笔直地指向山下那座巨大的城市!
“就只是这么一指!” 楚云飞的声音因激动而撕裂,“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就这一个动作!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轰隆隆——!!!” 楚云飞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那震天动地的巨响,仿佛要将囚室震塌!“山坡后方!我们世安军的钢铁洪流!坦克!装甲车!还有那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磐石’重型机甲!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履带碾碎地面!如同决堤的怒涛!带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向着山下那片自以为坚固的防线!狠狠地冲击过去!”
“冲锋号响彻云霄!” 楚云飞的声音带着一种灵魂出窍般的狂热,“所有人!所有士兵!都像疯了一样!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生死!脑子里只剩下将军那指向敌人心脏的一指!只剩下老赵头那句‘英灵殿见’!我们呐喊着!跟着钢铁洪流冲下山坡!子弹像暴雨一样泼过来!炮弹在身边炸开!泥土、碎石、血肉横飞!”
楚云飞猛地撕开自己囚服的左襟,露出胸膛上一个狰狞的、早已愈合却依旧触目惊心的枪伤疤痕!他指着那个疤痕,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看见了吗?冲锋的路上!这里!一颗子弹!这里!又是一颗!” 他又指向右肩下方另一个疤痕,“当时根本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扣扳机!把挡在将军所指方向上的敌人!全部杀光!”
他猛地看向林正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胜利者的笑容:“林老板,你猜猜,那次战役之后,那伙号称有五万军队、要打败我们世安军的‘东南联合阵线’,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林正源早已被楚云飞那极具画面感和煽动性的描述带入到了那个血腥的战场。他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身体微微前倾,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下意识地追问:“…什么下场?” 他身后的两名壮汉,也听得脸色发白,握着枪的手心渗出了冷汗。
楚云飞的笑容骤然收敛,脸上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残酷。他凑近铁栅栏,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
“我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他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战役结束,福州城破。那伙人的残兵败将,加上他们的家属、支持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我们的人用枪逼着,驱赶到城中心一个巨大的体育场里。黑压压的,挤了有小一万人…”
“哭声,震天动地。” 楚云飞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喊着求饶,说愿意投降,愿意交出一切,只求能活命…那场面…啧啧…” 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回忆一幕令人作呕的闹剧。
“然后,” 楚云飞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死死钉住林正源的眼睛,“将军来了。他站在体育场高高的看台上,穿着染血的作战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下面那群蝼蚁般的、瑟瑟发抖哀求着的人。”
楚云飞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用一种模仿着李峰那冰冷、平淡、却足以决定万人命运的语调,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屠了。”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林正源的心脏!他浑身猛地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仿佛亲眼看到了那万人伏尸、血流成河的恐怖景象!
“命令下达。” 楚云飞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死亡的回响,“重机枪架上了看台…迫击炮瞄准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火焰喷射器…那一天,福州城的天空,都被浓烟和火光染红了。哀嚎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微微仰起头,仿佛在嗅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血腥味:“自那天起,福建,上海,浙江,江苏…所有听到‘世安军’这三个字的地方势力,无论大小,无论多凶悍,都乖乖地打开城门,交出武器和城市控制权。他们不是怕我们手里的枪炮…” 楚云飞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正源那张因恐惧而失色的老脸上,嘴角再次勾起那抹邪魅而冰冷的弧度,“他们怕的…是那个为了死去的五十个兄弟,就敢下令屠尽上万俘虏,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男人!他们怕的是那个一旦被触怒,就会化身修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敌人从肉体到精神彻底碾碎的将军!”
林正源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楚云飞描述的景象太过真实,太过血腥,尤其是李峰那“屠了”两个字带来的冰冷决绝,彻底击碎了他作为台南角头的心理防线。他身后的壮汉更是面无血色,握着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楚云飞欣赏着林正源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身体再次前倾,整张脸紧紧贴在冰冷的铁条上,囚服领口被扯开,露出狰狞的伤疤。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恶魔在情人耳边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冰刺:
“所以,林老板…”
他的眼神如同深渊,带着一种疯狂的笑意和绝对的嘲弄:
“你觉得…我现在…会怕你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