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官道上的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太子派系的李峰,几乎成了林昭的影子。
队伍歇息时,他会拿着一本地理志,满脸真诚地向林昭请教北地风物。
用餐时,他会恰好坐在林昭旁边,谈论京城的文人雅集,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太子殿下如何礼贤下士,如何仁厚爱民。
“殿下常说,国之栋梁,非在庙堂,而在民间。林解元这般的少年英才,正是殿下最想看到的国朝未来。”
李峰的声音温润,像一块浸了蜜的暖玉。
林昭便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涉世未深的书生模样,眼中闪烁着对明君的崇敬与向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来在太子麾下大展宏图,实现抱负的场景。
可每当李峰的话语稍微触及到朝堂上那些具体的派系斗争时,林昭又会立刻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恐惧与迷茫,下意识地朝萧烈那座冰山一样的身影靠一靠。
这一退一进的拉扯,被林昭拿捏得炉火纯青。
在他的鉴微感知中,李峰身上那股代表着算计与审视的驳杂气息,正一点点被一种志在必得的温和气息所取代。
李峰觉得,这条鱼,马上就要上钩了。
而另一边,三皇子派系的张虎,气息则愈发阴冷,那股杀意被他死死压在心底,只待一个时机,便会轰然炸裂。
这天傍晚,队伍在一处废弃的烽火台下扎营。
残阳如血,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李峰觉得,时机已经彻底成熟。
他端着一碗热汤,再次坐到了林昭身边。
“林解元,”他看着林昭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稚嫩的脸,状似随意地问道。
“此次进京面圣,除了那份石破天惊的《兴业司策》,可还有其他为国为民的腹稿?”
来了。
林昭心中平静如镜,脸上却瞬间交织起数种复杂的情绪。
有被说中心事的惊讶,有想要一展才华的渴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风险的犹豫和挣扎。
他捏着书卷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这副表情,精准地复刻了一个胸怀大志却又胆怯于现实的少年天才。
李峰的目光充满了期待,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
林昭挣扎了许久,嘴唇翕动了几次,才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不瞒李大哥……学生……确实还有一策。只是……只是此策干系太过重大,学生……不敢轻易示人。”
李峰心中一阵狂喜,几乎要按捺不住嘴角的上扬。
他表面上却愈发温和,鼓励道:“但说无妨。若此策真能利国利民,由我转呈给殿下,岂不是林解元为自己挣下的一份泼天大功?”
“殿下?”林昭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充满了矛盾。
在李峰那灼热的、不容拒绝的目光注视下,林昭迟疑着,缓缓从随身的书箱夹层里,抽出了一份卷宗。
他的动作极快,像是生怕被人看见。只将那卷宗展开了一个小小的角,又闪电般地合上,塞了回去。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但李峰是何等样人?
他的眼睛毒辣如鹰,在那一瞬间,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卷宗封皮上,用端正小楷写就的五个大字,
《整顿漕运疏》!
漕运!
李峰的呼吸,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这两个字,比他怀里那支太子赏下的玉笔加起来还要重上千倍万倍!
这哪里是什么策论,这分明是一把能撬动大晋国本的钥匙,也是一把能将无数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屠刀!
林昭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口吻,颤巍巍地念了两句。
“漕运乃国之命脉,然积弊已深,盘根错节……”
声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将卷宗塞回了书箱的夹层,脸色苍白,连连摇头:“此事实在太大,我……我不敢再说了,不敢再说了……”
这惊鸿一瞥和只言片语,对李峰来说,已经足够了!
整顿漕运!
这四个字,像一道天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到,当这份策论呈到太子殿下案头时,会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这不仅仅是为国除弊,更是充实东宫财权,打击政敌派系的惊天大功!
这个林昭,简直就是上天赐给太子殿下的麒麟儿!
李峰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激动,脸上挤出最温和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安抚道:“解元莫怕,此等大事,谨慎是应该的。是李某唐突了。”
他嘴上说着安抚的话,眼神里的火热却几乎要将林昭融化。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李峰便以巡查营地为由,匆匆起身离去。
他的脚步,比平时快了至少三成,背影里都透着一股迫不及待的急切。
林昭低着头,看着篝火,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他知道,这条由他亲手编织、涂满了蜜糖与剧毒的信息,将在最多十二个时辰之内,跨越数百里,被以最快的速度,摆在东宫太子赵承乾的书桌上。
就在这时,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三皇子派系的张虎,端着一碗水走了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路过一般地问道:“林解元,一个人坐着不闷吗?”
林昭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看到张虎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没有回答,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不远处喊了一声。
“萧校尉!”
声音不大,却尖锐得像一根针。
“唰!”
一直闭目养神的萧烈,眼睛猛然睁开,身形如电,瞬间挡在了林昭身前。
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以及身上轰然爆发的铁血煞气,比出鞘的刀锋更具威胁。
“有事?”萧烈盯着张虎,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张虎的脚步停下了。
他看着惊魂未定、死死抓住萧烈甲胄的林昭,又看了看如同一堵墙般护在前面的萧烈,眼神一点点变冷。
这个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清晰。
这是排斥。
是发自内心的畏惧和拒绝。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虎彻底确认,林昭已经彻底倒向了太子,绝无可能为三皇子所用。
甚至,他对三皇子这边的人,抱有极大的敌意和恐惧。
留下他,就是个祸害。
张虎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融入了营地边缘的一片深沉的阴影之中。
当夜,万籁俱寂。
一只信鸽从张虎手中悄然飞出,它翅膀上绑着一道用火漆封口的细小竹管。
鸽子振翅,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风陵渡的方向,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帐篷内,烛火摇曳。
林昭用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支太子送的暖玉笔杆。
玉笔在他修长的指间转动,流淌着温润的光华。
帘帐落下,他脸上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已褪去。
萧烈站在一旁,眼神凝重。
林昭放下玉笔,看向帐外漆黑的夜,淡淡说道:
“饵已撒下,鱼已上钩,该准备收网的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