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卷着沙砾,密集地抽打在行军队列的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义儿军”的玄色大旗在风中剧烈抖动,那股曾睥睨天下的悍勇之气,此刻被一种无形的焦躁与疲惫死死压住。
连续两日的急行军,已是人困马乏。
李克用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滚滚白气。
他抬起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幽州的方向,深邃得像一口吞噬光线的枯井。
刘仁恭还没到。
约定的汇合地点就在前方不足三十里,可他派出的三批探马,带回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字——等。
“再探!”
李克用对着亲卫低吼,唾沫星子喷溅而出。
一股无法言说的烦躁感,如同一头困兽在他胸膛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出口。他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带着沙土的腥味,黏稠而滞涩。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前出侦查的斥候飞马回报,骑士脸上满是惊惶。
“大王!前方官道发现一队溃兵,不足二十骑,正朝我军奔来!”
溃兵?
李克用独眼骤然收缩,心中那不祥的预感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这个节骨眼上,哪来的溃兵?
“带过来!”
命令刚吼出口,他已按捺不住,双腿一夹马腹,径直向前冲去。
很快,那队所谓的溃兵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们与其说是骑在马上,不如说是被战马无力地拖着走。
人人带伤,甲胄破碎,猩红的血迹早已凝固成黑褐色的丑陋斑块,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为首那人,更是惨状可怖。
他被人从马上搀扶下来,整个人软得像一滩烂泥。
他的左臂齐肩而断,只剩下一截被胡乱包扎的血肉模糊的断口,污血还在不断渗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透了。
满是血污与尘土的脸庞,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
可李克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李存信!
他派去幽州监军的心腹!他最信任的臂膀之一!
一股极寒的恶意,猛地从李克用的尾椎骨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被冻结了。
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揪住李存信破碎的衣领,将他半提起来。
“出了何事!”
他的咆哮声在旷野里炸开,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刘仁恭呢?幽州呢!”
李存信被人架着,脑袋无力地垂着,直到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才艰难地抬起头。
他的嘴唇干裂,不住地颤抖,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大王……”
“刘……刘仁恭……反了……”
反了?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李克用的脑子里,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他……他设宴……鸩酒……伏兵……”
李存信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我……我带去的一千兄弟……全……全没了……”
“幽州……没了……”
幽州没了!
李克用抓着他衣领的手猛然松开,李存信软软地滑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李克用僵在原地,呼啸的北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李存信那绝望的嘶吼,在脑海中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刘仁恭反了。
那个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谦卑得像一条狗的降将,反了。
他设下鸿门宴,屠尽了自己派去的一千精锐。
他占据了幽州。
怎么可能?他怎么敢!
就在李克用的大脑被这难以置信的消息冲击得一片混沌之际,又一阵更加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一道催命的鼓点!
一名负责镇守太行山隘口的将领,连滚带爬地从马上摔下来,哭喊着扑到李克用脚下。
“大王!不好了!大不好了!”
“易州、定州、蔚州……原卢龙镇治下所有州城,都在一个时辰前,同时竖起了反旗!”
“他们……他们封锁了所有关隘!我们南下的粮道……还有退路……全被切断了!”
轰!
如果说李存信的消息是一柄重锤,那么这个消息,就是一道将天地都劈开的惊雷,正正劈在了李克用的天灵盖上!
一瞬间,所有的关节都贯通了。
阿保机南侵是假的。
那群契丹人,不过是被扔出来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
刘仁恭的叛乱,才是真正致命的杀招!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他决定南下的那一刻起,就为他量身打造的,天罗地网般的惊天阴谋!
南面的李烨,北面的阿保机,还有藏在自己身后的刘仁恭,他们联手了!
他们用河北三州为饵,用契丹铁骑为幌子,一步步将他这头自负的独眼猛虎,从晋阳的巢穴中引诱出来,然后用最精准、最狠毒的方式,斩断了他所有的爪牙与退路!
他被自己的傲慢和轻敌,彻底送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绝境。
“刘仁恭……”
李克用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
“李烨……”
他猛地仰起头,那只独眼似乎想穿透阴沉的天空,看到那个远在魏州,正对着沙盘微笑的年轻对手。
“阿保机……”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胸中的气血就疯狂翻涌一次。
那股郁结的狂怒、羞辱、不甘,像一团失控的地火,在他五脏六腑间疯狂灼烧、冲撞!
他喉头一甜。
“噗!”
一大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土地上,也染红了那张摊开在马背上,还标记着北伐路线的堪舆图。
地图上,那个代表幽州的位置,被这口心血染得一片猩红,刺眼至极。
他独眼中最后的光彩,在喷出鲜血的那一刻,彻底熄灭了。
那具曾让无数敌人望而生畏的魁梧身躯,此刻僵硬地晃了晃,然后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砰。
一代枭雄,北地霸主,晋王李克用,就这么倒在了荒野之上。
“大王!”
“大王!”
周围的亲兵和将领们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主帅的突然昏厥,让这支本就疲惫不堪的精锐之师,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周德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疯了一样冲上前,一把扶住昏死过去的李克用,颤抖着将手指探到他的鼻下。
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周围那些六神无主的将领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封锁消息!谁敢泄露半个字,杀无赦!”
“大王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快,传军医!”
他红着眼睛,扫视着一张张惶恐的面孔,一字一顿地吼出最后的军令。
“全军!后队改前队!”
“立刻退回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