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路白天不存在。只有深夜,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倒霉蛋,才会看见它,然后走进去。
张浩和李丽就是这样的倒霉蛋。他们刚在朋友家吵完架,为了点下流事。李丽骂张浩没用,三分钟都撑不住。张浩说她像条死鱼,逼像下水沟一样臭,还挑三拣四。回去的路上两人都黑着脸,车里闷得慌。
导航早就失灵了,手机也没信号。张浩觉得是开错了路,这破郊区。李丽看着窗外,只有黑,树影都像粘在玻璃上,一动不动。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张浩捶了下方向盘。
“不是你开的车吗?有火往哪儿撒?有本事日逼时候怎么不硬气点?”李丽声音尖细。
“你他妈再提一句试试?”
“我就提了,怎么着?软蛋!”
车猛地颠了一下,像是轧过什么。两人同时闭了嘴。车灯照出去,路变了。不再是坑洼的水泥路,成了一条异常平整、泛着灰白光的路,像死鱼的肚皮。
路笔直地伸进黑暗里,两旁没有树,没有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贴着路的边缘,像墙。
“这路……不对。”李丽的声音有点抖。
“废话,用你说。”张浩嘴硬,但车速慢了下来。他试着调头,后视镜里,车后是同样的路,没有尽头。他们被“夹”在了这条路中间。
又开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了第一个东西。不是树,不是房子,是一个人形的轮廓,站在路边,面朝他们。车灯打上去,能看清是个女人,穿着旧式连衣裙,低着头,长发披散。她就那样站着,离路沿不到半米。
“有人!”李丽抓住张浩胳膊。
“我看见了!”张浩心里发毛,但他没停车,反而踩了油门。那女人身影迅速被甩到后面,消失在黑暗里。经过时,张浩似乎瞥见她的脚踝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折着,像是断了。
“你怎么不停车?万一需要帮忙呢?”李丽喘着气。
“帮忙?在这鬼地方?你他妈疯了还是想让我去摸那女人的逼?”张浩喉咙发干,“这地方邪门,赶紧离开。”
可路没有尽头。开了十分钟,又一个身影出现在路边。这次是个男人,穿着工装,背对着他们。车灯掠过,张浩看到他肩膀歪斜,姿势僵硬。
“又一个……”李丽声音变了调。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路边开始不断出现这些沉默的“人”。有的面朝路,有的背对,有的侧身。都一动不动,像插在路边的稻草人,只是轮廓清晰,分明是人的形状。距离有远有近,最近的,几乎就贴着车道。他们经过时,能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即使那些“东西”根本没有抬头。
“开快点!再快点!”李丽尖叫起来,她不敢看窗外了。
“已经在最快了!”张浩吼道,油门踩到底。发动机轰鸣,但车速表指针却在诡异的颤抖,速度并没有增加多少,反而像是路在延长。那些静立的身影越来越密集,从稀稀拉拉,到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有老有少,但都保持着静止,透着一股死寂。
“它们……是不是在往前挪?”李丽缩在座位上,眼睛死死盯着副驾车窗外的地面。刚才远处的一个身影,似乎比几秒前离路近了一点。
“别自己吓自己!”张浩吼,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出汗。他也感觉到了,那些东西与车之间的相对位置在变。不是车在动,就是它们在动。而车,似乎并没开出多远。
突然,车灯照到前方路中间有东西。不是人影。是一团暗红色的,堆在地上的东西。张浩下意识急打方向盘,车子剧烈晃动,轮胎发出刺耳摩擦声,堪堪绕过。经过的一刹那,两人都看清了。
是肉。一堆模糊的、带着碎布片的血肉,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形,但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碾过、揉碎了,胡乱地堆在路中央。没有血迹铺开,那些血肉本身是暗红色,湿漉漉地反射着车灯。
“呕……”李丽捂住嘴,一阵干呕。
张浩胃里也翻江倒海。那是什么?车祸现场?可这也太……新鲜了,而且没有车。
“这条路……是让这些东西走的……还是制造这些东西的?”李丽带着哭腔,刚才的刻薄劲全没了。
张浩没回答,他死死看着前方。路,终于不再是笔直。前方出现了一个缓缓的右弯。弯道外侧,那些沉默的身影密密麻麻,挨挤挤挤,几乎要站到路面上来。他们全都面朝道路,低垂着头。
车驶入弯道。
就在经过那最密集的一段时,李丽那边的车窗,离她最近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穿着红毛衣的老太太身影,突然抬起了头。
没有脸。或者说,脸的位置是平坦的,像没捏出五官的泥胚。
“啊……!!!”李丽的惨叫撕裂了车内的空气。
张浩魂飞魄散,一脚将油门踩死。车子咆哮着冲过弯道。后视镜里,那些密集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但并未追来。
惊魂未定,前方出现了光。不是车灯,是昏暗的、稳定的光,来自一栋低矮的建筑轮廓,就在路边。
“有房子!有人家!”李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张浩也看到了,那像是个老式的路边小店,门缝里透出光。有光,就可能有活人,有电话,有办法离开这鬼路。他几乎没犹豫,就将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了那小店门前的空地上。空地上还停着另一辆车,一辆很旧的黑色轿车,落满了灰。
两人跌跌撞撞下车,冲向那扇透着光的木门。门没锁,一推就开。
“吱呀……”
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摆着几张积灰的桌椅,像个废弃的路边餐馆。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背对他们,正在擦拭柜台。他穿着深色衣服,动作缓慢。
“请……请问……”张浩喘着气开口。
那男人停下动作,慢慢转过身。
他转过来了,身体转了,但脖子没动。他的脸,依然朝着原来的方向,后脑勺对着他们。然后,那后脑勺上的头发微微分开,一张嘴的轮廓突兀地出现在后脑上,开合。
没有声音发出。但张浩和李丽脑子里同时“嗡”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了。那无声的“话语”带着冰冷的恶意,直接钻进他们的意识:
“欢迎……留下吧……”
“跑!!!”
张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拽着已经瘫软的李丽,发疯似的冲出门,扑向自己的车。李丽高跟鞋都跑掉了。
他们冲上车,锁死车门。张浩手抖得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去。启动!快启动!
引擎响了。他抬头看向那小店。
柜台后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小店的门大开着,里面一片漆黑,灯光不知何时灭了。而旁边那辆落满灰的旧黑车,驾驶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低垂着头的人影。
张浩不敢再看,挂挡,猛打方向盘,车轮在空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车子箭一般蹿回那条灰白的鬼路。
只能赌一把,往回开。
回去的路,似乎不一样了。路边的身影少了,但剩下的那些,姿势更加怪异。有一个身体对折,头从胯下伸出,面朝道路。还有一个四肢着地,像动物一样蹲着。它们依旧静止,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更加强烈,冰冷粘腻,如蛆附骨。
张浩不敢看,不敢想,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沿着路疯狂行驶。李丽在副驾上瑟瑟发抖,低声啜泣,逼早就漏了,尿骚味在车里弥漫开来,她也顾不上了。
开了不知多久,前方浓郁的黑暗忽然淡了一点。路面上出现了熟悉的坑洼。灰白色的、平整的“鬼路”像是突然到了尽头,车头猛地一沉,颠簸起来。
他们冲出了那片黑暗,回到了坑洼的郊区水泥路上。远处,能看到零星几点城市边缘的灯火。
张浩一脚刹车,车子在路边停下,他们不敢再动,生怕那点灯火会消失。两人瘫在座位上,浑身冷汗,像从水里捞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天亮后,他们报了警,语无伦次。警察带着他们去找,但只在郊区找到一条普通的、短的断头路,尽头是荒草,没有灰白路,没有小店,更没有什么人影。警察只当他们产生了幻觉,笔录做得敷衍。
他们再也不敢晚上去那个方向。车卖了,甚至搬了家。但有些东西留了下来。李丽不敢再走夜路,夜里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她尖叫。张浩则总是莫名看着自己的后脑勺,总觉得那里痒痒的,好像要长出什么。两人不再吵架,但也不再亲热,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那晚带回来的、弥漫不散的阴冷。
那条路还在。在城市的边缘,在某个意识模糊的深夜,等待着下一个错误的转向,下一对倒霉的旅人。它不需要痕迹,不需要声音,它只是存在着,吞噬着,然后成为又一个在都市阴暗角落里悄然滋长、在颤抖的窃窃私语中传递的——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