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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佳发现丈夫最近有点不对劲。

他总是不自觉抬头看,脖子仰得像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一次能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看好几分钟。张佳佳跟着看过,那里只有惨白的节能灯和几道陈年水渍,别的什么都没有。

“看什么呢?”她第三次问的时候,声音有点不耐烦了。

张明猛地一哆嗦,脖子“咔”地一声响,好像才把魂收回来。他脸色很白,眼珠子转得有点慢。“没……没什么,”他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就觉得……灯好像有点晃。”

张佳佳抬头。灯稳稳地挂着,连光都没闪一下。

晚上睡觉,问题更明显了。张明死活不肯关灯,说怕黑。张佳佳以为他又要作怪,每次他们干批的时候,张明都喜欢开着灯,掰开她的批芯仔细研究。于是不管张明怎么说,伸手就要去按开关,他就像被烫了似的从床上弹起来,死死攥住她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别关!”他声音发颤,眼睛却死死盯着天花板正中央,瞳孔缩成针尖,“就……就这样睡……求你了。”

张佳佳甩开他,觉得莫名其妙,但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心里也有点发毛。她顺着他的视线又看了一眼。还是那片天花板,白惨惨的,在灯光下安静得很。

“你中邪了?”她躺下,背对着他。

张明没回答。过了很久,张佳佳在半睡半醒间,听见耳边传来极轻微的、持续的“咯咯”声。像是牙齿在打架,又像是骨头在轻轻摩擦。她睁开眼,发现声音来自张明。他整个人蜷缩着,面朝上,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正上方,下颌绷得死紧,那声音就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渗出来的。

他整个人像一具冻硬的尸体,只有眼球偶尔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追踪着天花板上某个她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张佳佳心里那点毛变成了冰碴子。她没敢动,也没敢问,在一片死寂和那瘆人的“咯咯”声里,假装睡着,直到天亮。

第二天张明请了假,没去上班。他坐在客厅沙发里,姿势僵硬,依然不时猛地抬头,看一眼天花板,又迅速低下,呼吸粗重。张佳佳要出门买菜,走到玄关换鞋,弯腰系鞋带时,眼角余光瞥见张明的倒影映在光洁的地砖上。

他坐着。

可他那映在地上的、模糊的黑色影子上方,轮廓不太对。影子的头部位置,似乎多出了一小团难蠕动着的更深暗的阴影,像是一团粘稠的头发,又像是一个过分扁平的脑袋,正静静地垂下来,几乎要贴上他自己影子的“头顶”。

张佳佳系鞋带的动作停住了,血一下子凉了。她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直起腰,视线从地上的影子,移向真实的张明。

张明好好地坐在沙发上,头顶上方,只有空气。

是她眼花了。一定是昨晚没睡好。她匆匆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她却觉得比屋里更冷。

那天之后,张明迅速枯萎下去。他吃得越来越少,话几乎没有了,所有活着的力气似乎都用来做两件事:呼吸,以及抵抗那股随时要把他脖子拧过去向上看的冲动。他变得极度抗拒待在开阔空间的中心,总是缩在墙角、柜子旁,背紧紧贴着墙壁或家具,好像那样就能保护他的头顶和后颈。

张佳佳受不了了。这天晚上,她洗了澡,只裹着一条浴巾出来,湿头发散在肩上。她走到僵坐在床沿的张明面前,挡住他惯常盯着的上方,故意俯下身,浴巾松开一些。

“老公,”她声音刻意放软,带着往日调情时的黏腻,手搭上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带,“你看看我呀。”

张明的眼珠动了一下,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甚至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恐惧残留。他立刻又像被电击一样,视线顽固地、挣扎着要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她的后上方,那片致命的空白。

张佳佳心里火起,夹杂着更深的寒意。她用了点力,把他推倒在床上,她用身体压住他,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自己。“我在这儿!你看哪儿呢!”她的声音有点尖厉了,“你到底在看什么鬼东西?!啊?!”

张明的瞳孔剧烈颤抖,他的视线被她的脸挡住,可眼珠却拼命向上翻,露出大片的眼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他的身体在她下面剧烈地哆嗦,不是欲望,而是纯粹的、无法控制的战栗,像一条离水的鱼。

“上……上边……”他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味儿似的,“它……它一直……在……我头上……看着……下来了……更……更近了……”

“什么都没有!”张佳佳尖叫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你疯了!张明!你他妈看着我!”

巴掌声清脆。张明被打得偏过头,但下一秒,他的脖子以一种人类绝对做不到的、迅猛又僵硬的角度,“咔吧”一声猛地拧了回去,依然面朝上,眼球凸出,死死盯住正上方。那眼神里的绝望,让张佳佳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她终于,真正地害怕了。她扯过被子裹住自己,缩到床角。她不敢再挡着他看了。

张明就那么躺着,仰面朝天,眼睛一眨不眨,只有胸口在微弱起伏。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举到自己的脸颊边,手指僵硬地曲张着,像是想触摸什么,又像是在抵挡什么。

“痒……”他喃喃地说,声音飘忽。

“什么?”张佳佳缩在角落,颤声问。

“头顶……好痒……”他眼神空洞,手指在离头皮几厘米的空气里抓挠着,“有东西……在碰……头发……凉……滑……”

张佳佳死死捂住嘴,不敢叫出声。她看见张明的手指间隙,他浓密的黑发间,什么都没有。但他的表情,那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和怪异麻木的表情,仿佛真的正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轻轻抚摸、梳理他的头发。

“它……喜欢我的头发……”张明继续说,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像是个笑,却又瞬间被恐惧吞没,“它……在……梳……一直梳……”

卧室里死寂。只有张明那梦呓般低沉、断续的话,和手指摩擦空气的、微不可闻的窸窣声。灯光冰冷地泼洒下来,照亮床上男人诡异僵硬的姿势,和空气中他徒劳抓挠的手指。那片他死死盯着的、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灯光稳定得残忍。

张佳佳崩溃了。她受不了了。第二天,她连拉带拽,把几乎已经不会自己走路的张明拖出了家门,去了最近的一座寺庙。她买了最贵的香,找了一位看起来最沉稳的老和尚,语无伦次地说了情况。

老和尚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看着张明。张明缩在椅子上,低着头,但脖颈的肌肉却痉挛着,顽强地想要把他头颅拉起来,朝向天空。他全身都在压抑地颤抖。

“施主,”老和尚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让张佳佳心里一沉,“有些东西,不在外间,在心头。惧由心生,魔由念起。回去罢,静心,莫要妄看,莫要妄念。”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张佳佳急了,还要再问,老和尚已经闭目念佛,不再理会。香火钱白花了。她拖着张明走出寺庙山门,下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却觉得比庙里的阴凉更冷。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等红灯。人潮熙攘,车流轰鸣,一切充满活人的气息。张明一直被她死死挽着胳膊,牵线木偶一样挪步。就在绿灯亮起,人流向对面涌动的那一刻,张明忽然停下了。

他毫无征兆地开始抬头。

不是之前那种猛地一瞥,而是慢得令人毛骨悚然,像生锈的轴承,一帧一帧,脖颈向后弯折,视线一点一点脱离地面,脱离人群,脱离高楼,投向那片午后晴朗的、一无所有的蔚蓝天空。

他的表情凝固了,恐惧在瞬间达到了顶峰,然后碎裂,变成一种茫然的、近乎虔诚的呆滞。嘴巴微微张开。

“原来……”他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诡异的恍然。

下一秒——

噗。

沉闷的、湿漉漉的响声。不大,在嘈杂的街头几乎听不见。

但张佳佳看见了。她正侧头想拉他,看见了全过程。

张明的头顶,天灵盖的位置,毫无征兆地瘪了下去。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无比的铁砧,从无限高的正上方,垂直地、精准地砸落。

没有接触的过程,没有外力的痕迹,就是那么突兀地,他头顶的头骨连同下面的血肉、脑组织,在一声轻响中,向内压缩、坍塌,形成一个规整的、碗口大的凹陷。

没有血立刻流出来。那凹陷的边缘皮肤甚至没有破,只是颜色瞬间变成死青,紧紧贴合着头骨碎裂的轮廓,包裹着下面一团浆糊似的东西。

张明还站着,眼睛看着天空,那茫然而呆滞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几秒钟后,细微的、暗红色的血,才从他鼻孔、耳朵眼、眼角,缓缓渗了出来,像几条红色的虫子,慢慢爬下他僵死的脸颊。

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人行道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眼睛还望着天。

周围的人群瞬间炸开,尖叫,躲避,有人围上来,有人打电话报警。一片混乱。

张佳佳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叫。她慢慢抬起头,顺着张明最后凝望的方向,看向天空。

蓝天,白云,午后刺眼的太阳。

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很久,直到警察来了,把她拉开,询问。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反复摇头。

张明的尸体被运走了。现场勘查,没有高空坠物,附近楼房窗户完好,没有任何能造成那种奇特伤口的东西。

尸检结果更诡异:颅骨呈粉碎性凹陷骨折,但受力方式无法解释,像是被一个绝对垂直、边界绝对规整的巨力瞬间压溃,且外部头皮几乎没有撕裂伤。

颅内组织完全被震碎成糊状。死因:瞬间颅内压飙升,脑干毁灭。无法确定凶器,甚至无法确定是否为外力所致。

最终,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悬案。

只有张佳佳知道,不是“没有”东西。但“没有”就是那个东西。

她很快搬了家,卖掉了原来的房子,远远离开这个城市。她不敢再住天花板太高的屋子,选了低矮的老式居民楼顶层,这样楼上就是楼板,再往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屋顶,而不是无垠的、让人发慌的虚空。她再也不抬头看灯,不看天空,甚至尽量避免看到任何悬挂物。

只是偶尔,在深夜无法入睡时,她会猛地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凉,极其轻微,拂过她的发梢,一闪即逝。

每当这时,她会用被子死死蒙住头,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全身僵硬,直到那感觉消失,或者直到天亮。

她不再追查丈夫到底看到了什么。有些答案,知道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头顶了。

后来,在这个都市无数流传的怪谈里,悄悄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版本。说法很简单:别长时间盯着你头顶正上方那片“空”的地方看。尤其当你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那里看着你的时候。

千万别抬头去确认。

看久了,它可能就真的……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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