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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里的北风像剔骨刀,刮过荒芜的田埂。泥土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发出脆响。庄稼早已收完,田地间只剩枯草摇曳。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村里人都缩在屋里,路上少见人影。

赵家庄是个百来户的小村,四面环山,冬至前后几乎见不到太阳。才下午四点,天色就已昏沉。老赵头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槐树枝在风中抖动。

“今年冬至祭祖,还是按老规矩办。”他咳了两声,对正在灶台前忙碌的老伴说。

“晓得,三牲贡品都备齐了。就是振河家今年刚没了老人,不知道方不方便来参加夜宴。”老伴往锅里下着饺子,蒸汽弥漫了半间屋子。

“振河家得守孝,不能参加祭祖,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老赵头深吸一口烟,“冬至夜宴,缺一家都不行,但白事人家也不能破例。”

窗外风声渐紧,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窗棂。

村里有个代代相传的规矩——冬至前夜,全村男丁必须聚在祠堂守夜,称为“冬至夜宴”。据说这与一个古老的禁忌有关,但具体缘由,年轻人已说不清楚。只记得老人常说,冬至是阴阳交替之日,活人需聚在一起,用阳气抵御什么东西。

老赵头的孙子赵小军从里屋出来,搓着惺忪睡眼:“爷爷,今年夜宴我能去吗?我都十六了。”

老赵头沉默片刻,摇摇头:“没成家的男丁不能参加,这是祖训。”

“什么祖训啊,都是老迷信。”小军不满地撇嘴。

“闭嘴!”老赵头突然厉声喝道,吓了老伴一跳,“有些规矩,破不得!”

小军很少见爷爷发这么大火,不敢再言语。屋里只剩下灶火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

“去,把晾在外面的干辣椒收进来。”老赵头缓和了语气,指了指门外。

小军不情愿地披上棉袄,推开门,一股寒风立刻灌进屋子,冻得他打了个哆嗦。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格外刺眼。

正当小军伸手去摘时,余光瞥见院门外有个模糊的人影。他定睛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晃。

“眼花了?”小军嘀咕着,快速收起辣椒。

转身回屋时,他无意间低头,发现院门口的泥地上有一串奇怪的印记,不像人脚印,也不像动物足迹,更像是某种湿漉漉的东西拖过的痕迹,在冻土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小军没多想,快步回了屋。

冬至前夜,气温骤降。赵家庄祠堂里,三十多户的当家男丁围坐在火盆旁,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祠堂正中央摆着一张大桌,上面供奉着历代祖先牌位,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

老赵头作为族长,坐在主位。他环视一圈,问道:“都到齐了吗?”

“就差振河家了,可他家有白事,按规矩不能来。”一个中年汉子答道,他是村东头的赵建国。

老赵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那是赵家的族谱。每年冬至夜宴,他都会当着众人的面,在族谱上记下一年中村里的人口变动。

“今年添丁三口,走了两位老人。”老赵头边说边用毛笔工整地记录。火光跳跃,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

记录完毕,老赵头将族谱放回木匣,突然问:“各家各户的门神都贴新的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这是赵家庄冬至的另一项重要习俗——换门神。村里人相信,旧门神经过一年风吹日晒,神力已弱,必须在冬至前换上新的,才能保佑家宅平安。

“我家的门神前天就贴上了。”赵建国喝了口热茶,“说来也怪,昨天早上我发现门神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破了一角。”

“许是风大吧。”有人接话。

“不像,那痕迹像是...指痕。”赵建国压低声音。

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火盆中木炭爆裂的噼啪声。

“莫要胡说。”老赵头打断话头,“今夜大家警醒些,守到卯时便可回家。”

夜深了,寒风卷着雪花拍打祠堂的窗户。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打牌,年长的则围坐聊天。老赵头靠在太师椅上假寐,心里却莫名不安。

子时刚过,祠堂的大门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拍打。

“谁啊?”靠近门的赵建国起身问道。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赵建国刚坐下,拍门声又响了,这次更急了些。

“我去看看。”赵建国点着手机电筒走向门口。其他人也停下手中事,紧张地望着。

门闩被拉开,赵建国探头出去张望片刻,回头道:“没人,许是风刮的。”

他重新闩好门,搓着手回到火盆旁:“邪门了,门口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老赵头猛地睁开眼,瞳孔微微收缩。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冬至夜,也是类似的情形。那晚之后,村里有三个年轻人相继病倒,浑身长满水泡,口中胡言乱语,不出七日便断了气。老人说,他们是冲撞了“冬至夜游的东西”。

“都把护身符戴好。”老赵头沉声提醒。

众人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符袋,那是赵家庄特制的冬至护符,用朱砂画着复杂的图案,据说能辟邪。

后半夜相安无事,天色微明时,雪停了。老赵头松了口气,看来今夜平安度过了。

卯时一到,众人迫不及待地起身准备回家。赵建国第一个推开祠堂大门,突然僵在原地。

“这...这是啥?”他声音发颤。

众人围上来,只见祠堂前的雪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湿脚印,像是赤脚踩在雪上融化出的痕迹。脚印绕着祠堂形成一个大圈,唯独在门口处断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门外徘徊许久。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脚印形状怪异,脚趾奇长,脚掌前宽后窄,不似人足。

“都别出去,等天大亮再说。”老赵头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

众人退回祠堂,气氛凝重。有人试图从窗户窥视外面,却发现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冰,模糊了视线。

“手机没信号了。”一个年轻人惊慌道。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老赵头深吸一口气,走到祖宗牌位前,恭敬地上了三炷香。

“祖宗保佑,平安度过此劫。”

天色渐亮,雪地上的怪脚印在晨曦中愈发清晰。老赵头壮着胆子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他顺着脚印的方向望去,发现它们一直延伸到村中小路。

“脚印是往村子方向去的。”老赵头心头一紧。

众人顾不上禁忌,纷纷冲出祠堂,奔向各自家方向。

老赵头快步赶回家,推开院门,老伴正在灶前忙碌,见他回来,笑道:“回来得正好,饺子刚出锅。”

“夜里可安好?”老赵头急切地问。

“安好,小军还没起呢,让他多睡会。”老伴盛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老赵头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他脱下外套,准备叫孙子起床。

推开里屋门,老赵头愣住了——小军的床上空空如也,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小军呢?”他回头问老伴。

老伴疑惑地走过来:“怪了,一早没见他出门啊。”

老赵头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细查看房间,发现窗户边缘有些水渍,像是雪融化后的痕迹。更让他心惊的是,窗台上有一个模糊的湿手印,指头奇长,与祠堂外的怪脚印如出一辙。

“小军!”老赵头冲出屋子,在院子里大声呼喊。

邻居们闻声赶来,得知小军失踪,纷纷帮忙寻找。然而全村搜遍,也不见小军踪影。

“昨天下午,我看见小军在村口跟人说话。”一个放羊的孩子突然说。

“跟谁?”老赵头急切地问。

“不认识,是个生人,穿着薄衣服,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孩子回忆道,“那人很瘦很高。”

老赵头脸色骤变。他想起了族中秘传的说法:冬至前后,会有“冬游子”在村外游荡,它们不是活人,会引诱落单的人。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老赵头声音发颤。

放羊的孩子指向村后山的方向。

老赵头二话不说,召集几个壮年男子,带上柴刀和手电,直奔后山。雪地上,一串人的脚印夹杂着那些怪异的湿痕,蜿蜒通向山林深处。

脚印最终消失在一个荒废的土窑前。这土窑是多年前烧砖用的,早已废弃,窑口黑黢黢的,像一张饥饿的嘴。

“小军!”老赵头朝窑内呼喊,只有空洞的回音。

手电光照进窑内,只见窑壁结满白霜,寒气逼人。窑洞深处,一个身影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军!”老赵头冲过去,发现孙子浑身冰凉,嘴唇发紫,似乎已经昏迷多时。

更令人不解的是,小军身边散落着一些鱼骨头和果核,像是有人在此进食过。

众人七手八脚将小军抬回家,请来村医。经诊治,小军只是受寒昏迷,并无生命危险。但他醒来后,对前夜发生的事毫无记忆,只模糊记得做了个梦,梦中有个白衣人请他参加宴会。

“他请你吃什么?”老赵头小心翼翼地问。

“鱼,还有各种水果。”小军虚弱地说,“可是那些鱼都活蹦乱跳的,水果也怪怪的,颜色特别鲜艳。”

老赵头心中骇然。老人相传,“冬游子”会以生鱼活果招待客人,活人若食用,魂魄就会被勾走。

当天下午,老赵头带着香烛纸钱,独自来到后山土窑。他在窑口摆上贡品,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

“小儿无知,冲撞尊驾,望请海涵。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说完,他将一把糯米撒向窑内,口中念念有词。这是赵家庄代代相传的禳解之法。

当晚,老赵头梦见一个白衣人站在床前,面色青白,嘴角却带着笑意。白衣人向他拱手作揖,随后转身离去,消失在雾气中。

第二天清晨,小军已能下床活动,只是身体虚弱。老赵头查看孙子胸前,发现护身符已变成黑色,像是被火烧过。

“幸好这符保了一命。”老赵头心有余悸。

冬至后第二天,赵家庄格外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炊烟表明屋里有人。

傍晚,老赵头一家围坐在炕上吃饺子。小军精神好了许多,但还是对那晚的事毫无记忆。

“爷爷,那土窑里到底有什么?”他忍不住问。

老赵头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老一辈说,冬至前后,阴阳界限模糊,有些东西会从阴间溜出来。它们不害人,只是寂寞,想找活人作伴。”

“那祠堂外的脚印...”

“是警告,也是提醒。”老赵头望向窗外暮色,“祖宗立下冬至夜宴的规矩,就是要我们活人聚在一起,阳气旺盛,那些东西就不敢靠近。”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里,老赵头独自来到祠堂,为祖宗牌位上了香。烛光摇曳中,他仿佛看到牌位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凑近一看,竟是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从破旧的排位夹缝里掉了出来。老赵头小心取出,册子纸页泛黄,墨迹斑驳,似乎是某位先人的手记。

翻开第一页,几行字让他脊背发凉:

“嘉庆三年冬,赵家庄遭大雪封村七日。粮尽,三户人家易子而食。冬至夜,幸存者立誓,此事永不外传。然食人者死后魂不得安,每逢冬至,必游荡寻嗣...”

老赵头手一颤,册子掉落在地。他忽然明白,那所谓的“冬游子”,或许正是当年那些走投无路的先人。他们因罪孽深重,魂魄不得安息,每逢冬至便会回到故地,寻找自己的后代。

而那些禁忌与规矩,不过是后人为掩盖真相而设的障眼法。

祠堂外风声又起,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老赵头拾起册子,投入火盆。火焰腾起,纸页卷曲焦黑,化作灰烬。

有些秘密,理应随岁月尘封。

冬至夜长,赵家庄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只有寒风依旧呼啸,吹过荒芜的田野和寂静的坟冢,年复一年。

雪又开始下了,洁白无瑕,覆盖了村庄的一切痕迹,也掩埋了地下的秘密与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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