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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童年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并非城市霓虹,而是乡下外婆家那片宁静的夜。

尤其是中秋节,那份团圆的热闹过后,残存的寂静总显得格外深邃。八岁那年的中秋,我便是在这样一片深邃里,经历了一场至今想起,脊背仍会窜起寒气的遭遇。

那年中秋,父亲出差,母亲便带着我回她远在深山坳里的娘家。外婆家的老屋是典型的南方夯土建筑,墙皮斑驳,爬满了青苔,屋后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风一过,便响起一片呜咽。

白天的热闹是真实的,外婆做的糍粑香甜,舅舅们喝酒划拳的嗓门洪亮,我和表兄妹们追逐打闹,笑声能掀翻屋顶。

但夜晚,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按照计划,我和母亲本该下午就启程回家,奈何母亲被外婆和多留了一阵,又吃了晚饭,出发时,天色已经擦黑。母亲看着天色,有些犹豫,外婆却说:“不怕,今个儿八月十五,月亮亮得跟白昼似的,照得路清清楚楚。走夜路凉快。”

母亲终究是拗不过归家的心,又或许是对故乡的夜路少了警惕,便拉着我上路了。外婆给我们装了一篮子自家做的月饼和花生,送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反复叮嘱:“顺着大路一直走,别拐进小路,月亮大,看着点路,回到镇上打个电话回来。”

月亮的确很大,圆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银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洒下来,将田埂、土路和远处的山峦都镀上了一层惨白。

一开始,我并不害怕,甚至觉得这月下的田野有种别样的美。稻田里收割后的稻茬立着,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无数蹲伏的人影。秋虫在草丛里唧唧地叫着,更衬出夜的寂静。

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湿冷。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在拖着我。我们沿着那条被行人车马踩踏得坚实的土路前行,路两边是高大的白杨树,叶子在夜风里哗啦啦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

“妈,你走慢点。”我气喘吁吁。

母亲没回头,声音压得很低:“别说话,快走,早点到家。”

我隐约觉得母亲有些紧张,但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看见路左边的坟山了。那是村里的乱葬岗,年代久远,荒草丛生,一个个坟包在月光下静静地隆起,有些坟前的石碑歪歪斜斜,像疲惫的守夜人。

据说,那里埋着不少无主孤魂。平时白天小孩都不敢靠近,此刻在月光下,那片山坡更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明明没有雾,但那片区域看上去总是影影绰绰的,仿佛罩着一层看不真切的薄纱。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点异常。

在我们前方大约百米远的路中间,月光最亮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低矮的东西。像是一块大石头,又像是一个蹲着的人。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妈,你看那是什么?”

母亲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脚步猛地一顿。我感觉到她的手瞬间变得冰凉,而且攥得更紧了。

“别看,绕过去。”母亲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走下路面,准备从路边的草丛里绕过去。田埂很窄,长满了带刺的蒺藜和湿滑的青苔。我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瞟那个路中间的东西。

离得近了些,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个……小小的土包。非常新,泥土还是湿软的深色,上面既没有草,也没有墓碑。

最诡异的是,土包的顶端,插着三根刚刚燃尽不久的线香,香灰还是白的,三颗红色的香头在月光下像三只窥伺的眼睛。

土包前面,还摆着一块巴掌大的、没有包装纸的月饼,月饼上清晰地印着“团圆”二字,在惨白的月光下,那两个字红得刺眼。

这显然是一个刚刚有人祭拜过的……新坟?可是,谁会把坟修在路中间?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头顶。母亲显然也看到了,她低喝一声:“快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我拉回了路面,然后发足狂奔。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那个小小的新坟,依旧静静地待在路中间,但在它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矮小的黑影。看不清形状,看不清衣着,甚至看不清是站是坐,它就像是一团人形的、浓度更高的黑暗,静静地“粘”在那个新坟旁边。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但它就在那里。

我吓得魂飞魄散,扭回头,再也不敢看了,只知道拼命跟着母亲跑。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肺里像着了火,母亲才慢下脚步,弯着腰剧烈地喘息。

我也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等呼吸稍微平复,我惊恐地发现,周围的景物变得陌生了。

我们好像跑进了一片我从未来过的地方。路变窄了,两边的树木更加高大茂密,枝叶交织,几乎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月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一张破碎的网。

更可怕的是,温度骤然降低了许多,一种阴冷的、湿漉漉的气息包裹着我们,仿佛一下子从秋天踏入了深冬。刚才还唧唧叫的秋虫,此刻也完全没了声息,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妈……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我带着哭腔问。

母亲直起身,脸色在斑驳的月光下惨白如纸。她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不对啊……明明是这条大路,怎么会……”她喃喃自语。

我们迷路了。在这片月光也照不透的、死一般寂静的树林里。

母亲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拉着我,试图往回走。可我们来时的路,在树木的掩映下,似乎也消失了。

我们像陷入了迷宫,无论朝哪个方向走,周围的景致都大同小异——扭曲的树干,诡异的阴影,以及那无所不在的、渗入骨髓的阴冷。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极其细微,但绝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味道——线香燃烧后留下的那种檀香味。很淡,却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母亲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停下脚步,从篮子里拿出外婆给的那个用油纸包着的月饼,掰了一小块,用力扔向远处的黑暗中。这是一种乡下的老说法,叫“买路钱”,用食物打发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月饼落地的声音很轻。但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些。

母亲的手开始发抖。她又掰了一块,扔向另一个方向。然后,她拉着我,朝没有扔月饼的第三个方向快步走去。

这个举动似乎起了点作用。我们走了一小段路,前面的树木似乎稀疏了一些,甚至能看到更远处隐约有开阔地的微光。母亲稍稍松了口气,脚步加快。

然而,希望很快变成了更大的绝望。

当我们走到树林边缘时,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田野或村庄,而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很宽,布满了圆滚滚的鹅卵石,在有限的月光下,像无数颗惨白的骷髅头。

而就在河床的对岸,那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赫然立着一样东西——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那个小小的新坟,坟头的三炷香,清晰可见!

我们跑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可能……是它自己移动到了我们前面!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要窒息。母亲也彻底慌了,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

“没事……没事……有妈在……”她反复说着,声音破碎,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月光似乎变得更加冰冷了。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连风都停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强烈到了顶点,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母亲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把我放开,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然后拉着我,不是走向河床,也不是走向任何方向,而是就地在路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棵老树。她把我揽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然后,她开始低声哼唱起来。

哼的不是儿歌,也不是流行曲,而是一首极其古老的、语调哀婉缠绵的山歌调子。那是外婆年轻时经常哼唱的,关于丰收、关于思念、关于土地的歌。

母亲的嗓音并不好听,甚至因为恐惧而有些走调,但那古老的旋律,在这死寂的夜里,却仿佛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它不像是在对抗,更像是一种沟通,一种哀告,一种对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一切存在的、卑微的诉说和祈求。

她反复地哼唱着,一遍又一遍。歌声在寂静的树林里飘荡,抚过冰冷的月光,抚过扭曲的树影,也抚过我因极致恐惧而几乎麻木的神经。

奇怪的是,在那不成调的、带着哭腔的歌声中,我狂跳的心脏竟然慢慢平复下来,极度的困意袭来,我竟在她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的光亮晃醒。

“在这儿!找到了!在这儿!”是我大舅的声音。

我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母亲依然紧紧抱着我,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但她的身体是温暖的。我们还在树林边,离那条干涸的河床不远。那个歪脖子老槐树和树下诡异的新坟,消失不见了。

后来大舅说,外婆总觉得心慌,特意去村委会借电话打到镇上亲戚家问,才知道我们没回到镇上,感觉不妙,立刻叫上全村青壮年打着火把手电出来寻找。

他们顺着大路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最后是一个老人说,会不会是撞到“鬼打墙”了,让往老河床那边废弃的小路找找看,果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而那里,离大路已经偏离了很远,正常走路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去。

关于那个路中间的新坟和矮小黑影,大人们听后都讳莫如深,只是催促我们赶紧回家。事后隐约听说,前几天邻村有个三岁多的孩子夭折了,草草埋在了荒僻处。具体埋在哪里,没人说得清。

那晚的经历,成了我和母亲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再未详细提起。只是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在夜晚走那条回外婆家的路,而我对中秋节明亮的圆月,也产生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敬畏。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长大成人,离开了故乡,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

但每当月圆之夜,尤其是中秋,我总会想起那个晚上。我渐渐明白,我们撞见的,或许并非单纯的恶意。那徘徊在新坟旁的,可能只是一个过早离去、无法团圆的幼小灵魂,依恋着“团圆”,本能地拉扯着路过的生人,分享那份属于节日的、它却永远无法拥有的温暖。

而母亲那走调的、哀婉的山歌,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一位母亲在最深沉的恐惧中,所能做出的最本能的反应——用故乡最古老的音调,去安抚另一个故乡的、迷失的孤独。

月光依旧公平地洒向大地,照亮人间欢聚,也照亮那些无法言说的角落。有些路,走着走着就亮了;而有些存在,只是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走不出的夜晚,与月光、尘土和永恒的寂静融为一体。那份阴森与诡异,最终沉淀为对生命无常的悲悯,和对那份在绝境中紧紧拥抱我的、温暖力量的永恒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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