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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斌从镇上回来时,天色已经暗得看不清路了。他踩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往家赶。路两旁的玉米地黑压压地连成一片,风一吹,叶片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暗中摸索。

“妈的,这鬼天气。”何文斌啐了一口,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他到镇上是去卖打到的野兔,顺便给媳妇刘爱芝捎了些针线。本来盘算着下午就能回来,谁知遇上几个酒肉朋友,硬是被拉去喝了几杯,这一耽搁,就拖到了天黑。

拐过最后一个弯,何家村就在眼前了。村子里静悄悄的,连狗叫都没有,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何文斌心里有些发毛,不知怎的,今晚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有人跟着似的。

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蹬车,直到看见自家院门才松了口气。

“死鬼,还知道回来啊?”刘爱芝站在门口,叉着腰,脸上挂着怒容,“你看看都几点了?饭都凉透了!”

何文斌停好车,讪笑着凑过去,在媳妇屁股上捏了一把,“这不是回来了嘛,镇上遇上二狗他们,非拉着喝两杯。”

刘爱芝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喝喝喝,就知道喝!满身酒气,今晚别想上老娘的床。”

何文斌也不恼,从兜里掏出卖野兔的钱和一根红头绳,“给,你的头绳。”

刘爱芝接过钱和头绳,脸色稍霁,却突然皱起眉头,“这钱哪来的?”

“卖野兔的啊,还能哪来的?”何文斌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肚子饿得咕咕叫。

刘爱芝跟在他身后,手里捏着那叠钞票,“野兔能卖这么多?你骗鬼呢?”

何文斌转身,从她手里拿过钱数了数,顿时也愣住了。明明只卖了三只野兔,按理说最多也就两百来块钱,可手里这叠钱,少说也有四五百。

“奇了怪了...”何文斌喃喃道,一张张翻看这些钞票。钱看起来没什么特别,都是寻常的十元、五元面值,只是摸起来似乎比平常的纸币要薄一些,软一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

“肯定是那收野味的张老板喝多了,多给了。”何文斌最后得出结论,咧嘴笑了,“管他呢,多给还不好?明天给你割斤肉吃。”

刘爱芝却仍然皱着眉头,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这钱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行了,别愣着了,快给我热饭去,饿死了。”何文斌推了她一把,顺手在她胸前揉了一把。

“死相!”刘爱芝骂了一句,却也不再纠结钱的事,转身去厨房热饭了。

何文斌坐在桌前,又把那叠钱拿出来仔细看了看。灯光下,钞票上的图案似乎有些模糊,水印看起来比平常要苍白一些。他抽出一张十元的,对着灯光仔细看,突然觉得那水印里的人像眼睛似乎动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忙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却又没什么异常。

“真是喝多了。”他自嘲地笑笑,把钱塞回兜里。

当晚,何文斌睡得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村口的十字路口,四周雾气弥漫。雾中似乎有许多人影在晃动,却看不清面目。那些人影排着队,缓缓向前移动,像是在等待什么。

何文斌想走近看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雾中走出,径直来到他面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

“路费不够了,给点钱吧。”那身影发出沙哑的声音。

何文斌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白天多出来的那些钱,递了过去。那干枯的手接过钱,发出满意的叹息,随即缓缓退回到雾中。

就在这时,何文斌突然看清了雾中那些身影的脸——一张张苍白如纸,眼睛空洞无神,分明都是死人的面孔!

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怎么了?大半夜鬼叫啥?”刘爱芝被吵醒,不满地嘟囔着。

“没、没什么,做了个噩梦。”何文斌喘着粗气,心怦怦直跳。

他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那叠钱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掏出几张捏在手里,那冰凉柔软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些。

“睡吧,明天还得下地呢。”刘爱芝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何文斌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直到天亮。梦里那些苍白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二天一早,何文斌就把昨晚的梦忘得差不多了。他本就是心大的人,觉得不过是个噩梦而已,没必要自己吓自己。

吃过早饭,他揣着那些多出来的钱,骑着自行车又去了镇上,打算买点猪肉改善生活,再给媳妇买件新衣裳。

镇上的集市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何文斌先去了肉铺,割了三斤五花肉,掏出那张水印有些奇怪的十元钱递给肉铺老板。

老板接过钱,对着光看了看,脸色突然变了。

“文斌,你这钱...”老板欲言又止,把钱递还给他,“换一张吧。”

何文斌愣住了,“咋了?假钱啊?”

老板摇摇头,表情古怪,“不是假钱,就是...你还是换一张吧。”

何文斌心里嘀咕,又从兜里掏出另一张五元的递过去。老板接过去看了看,同样脸色一变,塞还给他。

“文斌,你这些钱...从哪来的?”老板压低声音问。

“卖野兔得的啊,咋了?”何文斌有些不耐烦了,“不是假钱为啥不要?”

肉铺老板四下看了看,把何文斌拉到一边,声音更低了:“这钱是渡魂钱,给死人上路用的。活人不能用,用了要倒大霉的!”

何文斌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什么渡魂钱?钱就是钱,还能分活人死人的?你不要拉倒,我找别人买去!”

说着,他气呼呼地抓起肉铺上的猪肉,扔下那张十元钱,推着自行车就走。

肉铺老板在后面喊:“文斌!文斌!这钱我真不能要!你听我一句劝,赶紧把这些钱处理掉!”

何文斌回过头,把肉扔回去,一把抓过钱来,心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不就是不想找零嘛,编这种鬼话骗人,亏我还一直只照顾他家生意,以后不和这狗日的打交道了。”

他又去了布店,想给刘爱芝扯几尺布做新衣裳。谁知布店老板娘接过他的钱后,反应和肉铺老板一模一样,死活不肯收,还说这是“阴间用的钱”。

接连碰壁,何文斌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他仔细察看这些钞票,确实和普通钱不太一样:纸质更薄更软,颜色稍淡,摸起来总是凉飕飕的,即使在太阳下晒过也很快又变凉。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昨天数过只有四百多,今天再数,竟然变成了五百整。多了几十块钱。

何文斌心里发毛,不敢再在镇上逗留,骑着车匆匆往回赶。一路上,他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回到家,刘爱芝见他空手而归,不免又是一顿数落:“肉呢?新衣裳呢?就知道你吹牛不上税!”

何文斌少有的没有回嘴,只闷头抽烟,脸色阴沉。

晚上,他把今天的遭遇告诉了刘爱芝。刘爱芝起初不信,说他胡扯,但当她亲自拿出那些钱仔细察看后,脸色也渐渐变了。

“这钱...确实邪门。”她声音有些发抖,“摸起来冰凉不说,你看这人头水印,怎么好像...好像在哭似的?”

何文斌凑过去看,果然发现钞票上的水印人像表情悲戚,与平常大不相同。

夫妻俩面面相觑,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要不...明天去找三婆问问?”刘爱芝小声提议。三婆是村里的神婆,据说懂些阴阳之事。

何文斌本想拒绝,但想到今天的遭遇,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晚,夫妻俩早早熄灯上床,却都睡不着。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半夜时分,何文斌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走路。他轻轻下床,凑到窗户边往外看。

月光下,院子里空无一人。正当他准备回去睡觉时,眼角余光瞥见墙角似乎有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墙角阴影里,整齐地摆着一排纸钱,和他兜里的那些钞票一模一样!

何文斌连滚带爬地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

“怎么了?”刘爱芝察觉不对,紧张地问。

“没、没什么,有野猫。”何文斌不敢说实话,怕吓到妻子。

刘爱芝显然不信,但也没多问,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夫妻俩紧紧抱在一起,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何文斌就去找了三婆。

三婆已经八十多岁,满脸皱纹,眼睛却异常明亮。她听完何文斌的讲述,又仔细查看了那些钞票,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是渡魂钱没错。”三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虽然是真钱,但被人施了法,是给重要死人过路用的买路钱。活人得了这种钱,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何文斌冷汗直冒:“那、那怎么办?”

“你是在哪得到这些钱的?”三婆问。

何文斌把卖野兔的经过说了一遍。三婆听后,闭目沉思片刻,突然问:“张老板最近怎么样?你见到他了吗?”

何文斌一愣,回想起来:“说起来,那天他确实有点怪怪的,脸色苍白,话也少。而且...而且他摊位上好像没什么野味,就收了我那三只兔子。”

三婆掐算半天,长叹一声:“张老板上周就死了,突发心脏病。你见到的那位,恐怕不是活人,他家人估计也是最近才知道。”

何文斌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

回到家里,他把三婆的话告诉了刘爱芝。刘爱芝吓得脸色惨白,几乎站不稳。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带着哭腔问。

“三婆说,得找个道士做法事,把这些钱送走。”何文斌声音干涩,“她已经帮我们联系了邻村的张道士,明天就来。”

这一整天,夫妻俩坐立不安,总觉得屋里屋外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何文斌把那些渡魂钱装在一个铁盒里,埋在院中的枣树下,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傍晚时分,刘爱芝正在做饭,突然尖叫一声。何文斌冲进厨房,见她指着水缸,浑身发抖。

水缸里,漂浮着几张钞票,正是他们埋在枣树下的渡魂钱。

何文斌强作镇定,捞起那些钱,发现它们竟然完全是干的,一点水渍都没有。

夜幕降临后,怪事越来越多。

屋外不时传来脚步声,但开门查看却空无一人。家里的物品会莫名其妙地移动位置。最可怕的是,他们时不时会瞥见窗外有人影闪过,苍白的面孔一闪即逝。

夫妻俩不敢分开,紧紧靠在一起,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张道士终于来了。他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穿着褪色的道袍,神情严肃。

听完夫妻俩的讲述,又查看了那些渡魂钱,张道士眉头紧锁。

“这些钱已经招来了不少孤魂野鬼。”他说,“它们以为这里是发渡魂钱的地方,都来领钱了。”

“那…那怎么办?”何文斌声音发抖。

“今晚子时,我做法送走它们。”张道士说,“你们得准备一些东西:糯米三斤,红绳一捆,公鸡一只,还有所有的渡魂钱。”

接着,张道士吩咐他们在院子四角插上桃木枝,门窗贴上符纸。夫妻俩不敢怠慢,一一照办。

夜幕再次降临,三人守在屋里,等待子时到来。屋外异常安静,连虫鸣声都消失了。但这种安静反而更让人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快到子时的时候,屋外突然起了风,吹得门窗咯咯作响。温度骤然下降,明明是盛夏夜晚,却冷得如同深秋。

张道士站起身:“时候到了,你们跟我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跟着道士来到院子中央。张道士让他们站在事先画好的符圈内,自己则开始布置法坛。

子时整,张道士点燃三炷香,开始诵经。起初一切正常,但渐渐地,何文斌和刘爱芝开始看到一些模糊的身影在院子周围出现。

那些身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围在院子周围,都是苍白的面孔,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法坛中央。

张道士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手中的桃木剑舞动起来。围观的鬼魂开始骚动,向前逼近。

突然,一阵阴风刮过,吹灭了法坛上的蜡烛。黑暗中,夫妻俩听到无数脚步声正向他们涌来。

“光!”张道士大喝一声。

何文斌慌忙用手电照向法坛,只见无数苍白的手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伸来,几乎要碰到符圈的边缘。

张道士咬破中指,将血滴在桃木剑上,重新点燃蜡烛,诵经声更加洪亮。那些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但鬼魂们仍然围在周围,不肯离去。

法事持续了很久,鬼魂才渐渐散去。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张道士长舒一口气,浑身已被汗水湿透。

“总算送走了。”他疲惫地说,“那些渡魂钱已经烧掉,它们不会再来了。”

夫妻俩感激不尽,想要付钱给道士,却被拒绝了,只收了三斗米。

“这钱我不能要。”张道士说,“你们记住,今后路上捡到东西,特别是钱,不要随便拿。别人给的也要小心,不是所有财都是活人能用的。”

何文斌背着米把道士送回家,天空渐渐亮了起来,恍如隔世。

经历这件事后,夫妻俩变得谨慎许多,不再贪图意外之财。何文斌也不再打野兔卖,改种大棚蔬菜。日子渐渐恢复正常,但那段时间的经历,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阴影。每当夜幕降临,他们都会早早睡下,行完房后紧紧相拥而眠。

人生的道路上,有些界限不容逾越,有些规则不可打破。渡魂钱的教训如同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提醒他们:生死有别,阴阳两隔,贪念一旦越界,便会招来不该招的东西,看见不该看的景象。

而在这个广袤的乡村,夜幕降临后,依然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暗处游荡,等待着下一个疏忽大意的灵魂。唯有敬畏,方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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