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泽镇的夏天,是被知了吵破的。那声音不像叫,倒像有无数把钝锯子,在溽热的空气里来回拉扯,要把天和地都锯开。空气黏糊糊的,裹着白洋淀飘来的水汽、晒软的柏油路味儿,还有各家各户猪圈里蒸腾出的、热烘烘的粪肥气息,一股脑儿糊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马小梅就是在这股子熟悉又陌生的气味里,蹬着母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穿过镇上唯一像点样子的新华路。路两旁的店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懒洋洋地趴着。招牌上的字褪了色,卷闸门上锈迹斑斑,只有“中国体育彩票”和“老兵修车行”门口,还算有点活气。
她回来了。从北京那个玻璃和钢铁垒起来的城市,回到了这片一马平川、种满了玉米和忧愁的平原。行李箱里塞着她熬夜画的设计图,还有一份辞呈的复印件,以及更沉的东西——一种使不上劲的虚空。母亲的电话像索命绳,一声紧似一声:“小梅啊,妈这身子骨不中了……尿毒症,一周得透三回析……你回来,你得回来……”
“透析”,这两个文绉绉的字,像两枚钉子,把她从流光溢彩的国贸,钉回了野泽镇弥漫着消毒水和衰老气味的县医院。她觉得自己像被剥了鳞的鱼,晾在这片干热的土地上。
“小梅!这儿呢!”
一个尖亮的女声刺破嘈杂。马小梅抬头,看见“好邻居超市”门口,一个穿着大红碎花连衣裙的女人,正用力挥着手。是红姐,她小时候的跟屁虫,如今是这镇上消息比风传得还快的超市老板娘。红姐胖了,胸脯和屁股像发面馒头般鼓胀出来,腰却还勒得细细的,走起路来浑身乱颤,像只熟透了的、汁水饱满的果子。
“你可算回来了!听说婶子的事了,别急,这病啊,就是个磨叽玩意儿,得慢慢耗着。”红姐一把拉住马小梅的手,她的手心温热、粗糙,带着点瓜子皮的咸香。“走,姐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
不由分说,红姐把她拽进了超市里间。一股混合着廉价香水、油炸食品和幼儿尿骚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正光着屁股坐在凉席上,专心致志地啃着一个塑料奥特曼。
“看啥看,你红姐我现在是拖着油瓶的二手货了。”红姐麻利地给孩子擦了擦口水,语气里听不出多少伤感,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泼辣。“那没良心的,跟个南方来的狐狸精跑了,留下这破店和这讨债鬼。日子总得过不是?”
马小梅看着红姐,想起小时候她跟在自己后面,鼻涕邋遢的样子。时间这块磨刀石,把人都磨成了意想不到的形状。
“走,带你去‘骑行团’瞧瞧!”红姐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
“骑行团?”马小梅一愣。在这慢得像是要停滞的地方,还有这么时髦的词儿?
“嗨,就是一群闲着蛋疼的人,骑着自行车瞎窜呗!头儿是赵大川,就前面‘老兵修车行’那老板。以前在省队骑车的,听说还拿过名次,后来不知咋的,腿坏了,就回来了。”红姐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三十的人了,还没个婆娘,劲儿大得像头没骟净的公驴!他那修车行,晚上可热闹了!”
暮色四合时,马小梅被红姐半推半搡着,来到了镇子西头的“老兵修车行”。这地方以前是个废弃的农机站,现在门口歪歪扭扭地挂了块木头牌子。院子里堆满了自行车和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像个受伤的铁兽巢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机油味、橡胶味,还有男人汗液蒸发的咸腥气。
七八辆山地车靠墙放着,线条硬朗,轮胎宽大,与镇上那些温顺的代步自行车截然不同。四五个人围坐在一个小马扎旁,中间放着几瓶啤酒和一袋花生米。一个膀大腰圆、穿着跨栏背心、露出一身黑肉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黄段子,引得众人哄笑。那是黑三,镇上杀猪匠的儿子,如今自己也操起了父业。
“红妹子来了!哟,还带着个俏生生的小娘们儿!”黑三眼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板牙,目光像刷子一样在马小梅身上溜了一圈。
马小梅感到一阵不适,像有毛毛虫爬过皮肤。
“滚你娘的蛋!这是小梅,我姐妹儿,北京回来的大设计师!”红姐笑骂着,熟稔地抓起一把花生米。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穿着件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一种沉默的力量感。他手里拿着一个扳手,正低头拧着什么。
“大川,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梅,也想入伙跟咱们骑车呢!”红姐喊道。
赵大川抬起头。他的脸膛是长年在户外运动留下的古铜色,额头宽阔,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硬。眼神很沉,像镇子东头那个深不见底的老水塘。他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马小梅,目光在她那双因为久坐办公室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腿上停留了一瞬。
“她?细皮嫩肉的,跟咱们这土坷垃里刨食的不一样。骑不动。”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像砂纸磨过铁器。
马小梅心里那股无名的火,像被浇了勺油,忽地窜了起来。这男人身上的某种东西——那种混合着汗味、油污和不容置疑的粗粝,让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刺痛。
“没骑过怎么知道骑不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尖,带着在北京职场练就的、此刻却显得有点虚张声势的硬气。
赵大川没接话,把手里的扳手扔进一个铁皮工具箱,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走到一辆黑色的、造型格外剽悍的山地车旁,拍了拍座垫:“我这车,没公主命的人,坐上去硌屁股。”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窃笑。红姐赶紧打圆场:“大川你就少说两句!小梅,别理他,他就这驴脾气!”
马小梅紧紧抿着嘴。她看着那辆黑色的山地车,又看看赵大川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突然升起一股倔强。她不能在这里,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被这样一个男人看扁了。母亲病弱的叹息,北京出租屋里的孤独,未来一片混沌的迷茫……所有这些郁结在胸口的块垒,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就入伙了。”她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赵大川似乎有些意外,再次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鹰,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
“随你。”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又去摆弄那些零件。
第一次骑行安排在周末,路线是绕着白洋淀的边缘公路。天还没大亮,马小梅就起来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很久没穿的运动服,又戴了顶宽檐帽。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叮嘱:“小心点……别累着……”
骑行团在修车行门口集合。来了十来个人,除了红姐、黑三,还有那个戴着眼镜、总是一本正经的刘小光,他在镇文化站工作,一心想往县里调。另外几个,有开小饭馆的,有在砖厂打工的,都是些马小梅叫不出名字的熟面孔。
赵大川最后一个出来。他换上了一身专业的骑行服,紧身的布料勾勒出他倒三角的身材和腿部鼓胀的肌肉线条。他推着那辆黑色战车,像骑士牵着他的战马。
“跟紧了,掉队了自己爬回来。”他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掠过马小梅时,没有任何停顿。
车队出发了。起初是在镇里的水泥路上,还能应付。一上了淀边的土路,颠簸立刻剧烈起来。自行车像一匹难以驯服的劣马,每一次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马小梅的臀部和手腕。风迎面吹来,带着淀里水草的腥气。
赵大川骑在最前面,他的背影稳定而充满力量,每一次蹬踏都显得毫不费力。马小梅咬紧牙关,拼命跟着,肺部火辣辣的,腿像灌了铅。汗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从大城市逃回来的、连自行车都骑不好的废物。
黑三从后面超上来,吹着口哨,车轮溅起的泥点甩了她一身。“妹子,行不行啊?不行哥驮着你?”
马小梅没理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蹬车上。
不知道骑了多久,队伍在一个长满芦苇的河湾处停下来休息。马小梅几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嗓子眼一股血腥味。
赵大川停好车,走到她面前,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点。”
马小梅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是那种老式的铝壶。她拧开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冲了出来。
“这是……酒?”
“嗯,六十七度衡水老白干,”赵大川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她,“比北京那些洋马尿有劲。喝一口,顺顺气。”
他的眼神依旧很沉,但里面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对待苦难最直接的方式——拿酒浇。
马小梅看着他小臂上凸起的青筋,还有那行若隐若现的深蓝色纹身字迹。她心一横,仰头灌了一口。滚烫的液体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烧得她眼泪差点出来,但那股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真的被这烈酒冲开了一道缝隙。
夕阳的余晖给芦苇荡镀上了一层金红,水鸟在远处嘎嘎地叫。赵大川站起身,影子长长地拖在草地上。“还能骑回去吗?”
马小梅抹了把嘴,把水壶塞还给他,挣扎着站起来。“能。”
回去的路,似乎没那么难熬了。那口烈酒在她身体里燃烧着,提供着一种虚妄的、却真实有用的力量。夜色渐渐笼罩了田野,车队像一群沉默的迁徙者,在乡间土路上留下沙沙的车轮声。
回到修车行,众人都散了。马小梅推着车,感觉浑身骨架都要散了。赵大川锁好门,走到她身边。黑暗中,他点了一支烟,红红的火光明灭不定。
“还行,没哭鼻子。”他说,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马小梅没说话。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这世上,没有蹬不到头的路,只有提前松了的劲儿。”
这话像锤子,敲在马小梅心上。她看着这个满身油污、像石头一样硬的男人,看着这片生养了她又似乎要吞噬她的土地,心里五味杂陈。
“那纹身,写的什么?”她忽然问。
赵大川愣了一下,抬起胳膊,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那行字清晰起来——“往前蹬,别回头”。
他掐灭烟头,转身走向黑暗。“下周六,老时间。”
马小梅推着车,慢慢往家走。夜风吹在她汗湿的背上,凉飕飕的。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胃里那团火,却还在隐隐燃烧。她知道,她把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和这个叫赵大川的男人,以及这片土地上粗粝刺人的一切,都一起“入伙”了。前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只能,往前蹬,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