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泼天的大雨,像是把积攒了半年的憋闷一口气都泻干净了。雨后初晴,凤凰山像是被狠狠搓洗过一遍,绿得晃眼,泲河里也终于又见了点浑浊的水流,呜咽着往前淌。可焦村人心里的那些淤泥、那些硌硬人的碎石子,却没那么容易被冲走。
雨夜瓮窑前那场风波,像一块被扔进茅坑的大石头,激起的可不是水花,那是铺天盖地的粪点子。赵红梅那句“我就是跟他睡了”的嘶吼,比天上的炸雷还响,彻底坐实了所有龌龊的猜想,也把她自己和李铁山,牢牢地钉在了焦村闲话榜最顶端,用最腥臊的钉子钉死的,短期内甭想下来。
红梅索性破罐子破摔,或者说,是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悍勇。她依旧开着她的“红梅饭馆”,只是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模样彻底没了,换上了一层冷冰冰的硬壳。谁要是敢在她面前指桑骂槐,或者用那种黏糊糊的眼神打量她,她就用更冷、更硬、带着钩子的眼神瞪回去,直瞪得对方心里发毛,先垂下眼皮。她知道自己成了人们口中的“破鞋”、“骚寡妇”,可她得活下去,毛根还得吃饭。流言杀不死人,饿肚子才能。
只是夜里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野狗打架的吠叫,那雨夜里窑洞的灼热、草席的粗糙、男人沉重的喘息、以及自己那不知羞耻的呻吟,还是会像鬼魅一样钻进脑子里,让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羞耻得用被子蒙住头,牙齿把嘴唇咬出血腥味。
李铁山那边,更是沉默得像块被雷劈过的石头。额头上被打破的口子结了痂,黑紫色的,像条恶心的虫子趴在他眉骨上。他依旧守着他的瓮窑,只是那窑火,烧得更稀落了。建斌那伙人虽然没再明目张胆来找茬,但那瘪了胎、深陷泥坑的拖拉机,就像个无声的嘲笑,整天杵在老槐树下,提醒他那夜的狼狈。他去镇上找人修胎,钱花了不少,可心里那口闷气,却越堵越瓷实。
这天后晌,红梅提着一篮子该洗的碗筷,绕到饭馆后身的小河边——这里水稍微清些。远远就看见李铁山蹲在瓮窑旁的废料堆边,对着那堆摔碎的、烧裂的、奇形怪状的废陶器发呆。他佝偻着背,像一只被遗弃的老狗,守着它早已腐烂的骨头。夕阳把他那高大的身影拉得老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凄凉。
红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不疼,但酸涩得厉害。她放下篮子,慢慢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李铁山,他猛地回过头,眼神里带着惯有的警惕,看清是她,那警惕又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更复杂的、难以形容的东西。
两人隔着几步远,一时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河水汩汩的流动声,和远处村子里隐约的鸡鸣狗叫。
“车……还能修好么?”红梅先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
李铁山闷着头,用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着:“胎补了,陷得太深,拉出来费劲。”
又是一阵沉默。
红梅的目光落在那堆废料上。里面大多是他祖传手艺烧的那种又厚又重的大黑瓮,如今根本卖不动,堆在那里占地方,看着都堵心。她的目光扫过几个歪歪扭扭、但形态稍小些的物件,有几个甚至带着点简单的刻花,虽然粗糙,但能看出点不一样的心思。
“这些……是啥?”她指了指那几个小物件。
李铁山头也没抬,闷声道:“瞎鼓捣的……试着玩。”
红梅蹲下身,也不嫌脏,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勉强能看出是个小罐子的泥坯,罐肚上刻着几道歪斜的波浪纹。“这个……当个盐罐、糖罐,或者……种棵蒜苗,是不是也行?”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
李铁山划拉地面的树枝停住了。
红梅又拿起一个稍微规整点、像个敞口浅盆的东西,边缘还带着点没抹平的指纹印。“这个,当个烟灰缸?或者……养几棵水仙头?”
她抬起头,看着李铁山那双隐藏在浓眉阴影下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图点燃什么的急切:“铁山,你这手艺,祖传的,是好东西。可如今谁家还用这么大个的瓮腌菜储粮?占地方,又笨重。你就没想过……烧点别的?小点的,精巧点的,比如……花盆?”
“花盆?”李铁山终于抬起头,眉头皱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词。他这双手,这祖传的窑,生来就是跟那些能装下一家人嚼谷的大瓮打交道的,花盆?那算什么?娘们儿唧唧的玩意儿!
“对,花盆!”红梅的语速快了起来,眼睛也亮了些,“镇上现在时兴在阳台上养花,城里人更稀罕!那种粗陶的,带点纹路的,有野趣的,我看着就挺好!比你这些卖不出去的大瓮,肯定强!”
李铁山沉默了。他看着红梅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睛里那簇小小的火苗。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这双手,能抡起几十斤的陶泥,能操控千度的窑火,能捏出敦实厚重、能用几十年的泲河黑瓮。捏花盆?他想象着自己粗大的手指,笨拙地去塑造那些小巧的、带着弧度的盆壁,去刻画那些花里胡哨的纹路……这画面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和别扭。
“不行,”他硬邦邦地拒绝,“老祖宗没传下这个。”
“老祖宗传的是手艺!是烧窑的火候!不是死守着那几种老样式!”红梅有些急了,“你那晚给我看的那个,刻了云纹的,不就挺好?碎了角我都觉得好看!”
提到那个雨夜,提到那个碎了的泥坯,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又变得有些粘稠和尴尬。李铁山猛地站起身,像是要摆脱什么似的,转身就往窑洞走。
红梅看着他那倔强沉默的背影,一股无名火混着委屈涌上来。她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李铁山!你就甘心守着这口破窑等死吗?!你就甘心被建斌那些人看一辈子笑话吗?!”
李铁山的脚步顿住了,背影僵硬得像块铁疙瘩。
红梅喘着粗气,胸口起伏着。她知道这话戳到他痛处了。她缓了缓语气,带着最后一点希望:“你就试试,不行吗?就当……就当是烧着玩。万一……万一成了呢?”
李铁山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但他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接下来的几天,瓮窑那边异常安静,没有点火,也没有往常劈柴和泥的动静。红梅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她那番话到底起没起作用。
直到第三天黄昏,她看到李铁山又出现在了废料堆旁,这次他不是发呆,而是把那些还能用的陶泥一点点收集起来,搬进窑洞。他的动作依旧沉默,但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又过了两天,傍晚时分,红梅正准备关门,忽然看到李铁山抱着几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有些笨拙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饭馆走来。他走到店门口,也不进来,就把那包东西往门槛旁边一放,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烧着玩的,你看……能当花盆不?”说完,也不等红梅回应,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后面有狗撵。
红梅愣了好一会儿,才心跳加速地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粗糙的报纸。
里面是四五个陶坯。大小不一,形状也谈不上多规整,甚至有些歪斜。但和她平时见的那些光滑的、机制的瓦盆完全不同。这几个盆,带着明显的手工痕迹,胎体厚实,表面粗糙,有一种朴拙的、原始的力量感。其中一个敞口浅盆,边缘捏得像起伏的山峦;一个高脚的小盆,腿上还带着几道随意刮擦的痕迹,像是风刮过的沙地;最让她心动的,是那个圆肚小罐,罐身上,用刀尖笨拙而又认真地刻出了几朵舒卷的云纹,和她之前看到的那个碎了的泥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个更完整,线条也更流畅了些。
这些粗糙的、带着李铁山手上温度和不屈劲儿的小东西,在夕阳余晖下,静静地散发着泥土的本色和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红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那粗糙的陶面,那冰凉的、带着颗粒感的触觉,仿佛直接连通了那个男人沉默而炽热的心。
她拿起那个刻着云纹的小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一个沉甸甸的、充满未知的希望。
“能,”她对着李铁山早已消失的背影方向,轻声却坚定地说,“肯定能。”
第二天,红梅就把那几个粗陶花盆摆在了饭馆窗台上最显眼的位置,里面填上点土,随手插了几棵从河边挖来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草。她没跟任何人推销,就那么放着。
说来也怪,就这么几个土里土气、甚至有点丑丑的陶盆,配上那生机勃勃的野花,放在这油腻腻的饭馆窗台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和韵味,引得不少来吃饭的客人多看几眼。有个在镇上小学教图画课的老师,甚至主动问红梅这盆是哪儿买的,说是有“拙趣”,摆在家里书房肯定好看。
红梅心里有了底。
当她把这个消息,连同那个老师给的两块钱(这价钱能买好几个机制瓦盆了),带给李铁山时,她看到,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那双总是沉郁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迸发出了一种近乎灼热的光亮。那是一种被认可、被需要,甚至看到了前路微光的激动。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钻进了窑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投入地开始和泥、塑形、刻花。他依旧沉默,但那股子劲儿,不一样了。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守住“窑火不灭”的祖训,而是为了“烧出点能换钱、能被人喜欢的东西”。
几天后,一窑全新的、专门烧制粗陶花盆和小件器物的生坯,被小心翼翼地送进了瓮窑。李铁山守着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张。他知道,这一窑,烧的不是陶,是他和红梅,还有毛根,那点渺茫的希望。
点火,升温,排潮,氧化,还原……每一个步骤,他都凝神静气,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红梅虽然不懂这些,但也时不时借口挑水或者倒垃圾,远远地朝瓮窑望上一眼,心里也跟着那窑火的起伏而七上八下。
到了出窑的日子,李铁山的手,竟然有些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用铁钩子,一点点撬开被高温烧结住的窑门。
一股热浪夹杂着烟灰扑面而来。
他眯着眼,迫不及待地向窑膛里望去。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只见窑膛内,那些原本是黄褐色的泥坯,在经过烈火的洗礼后,呈现出一种极其绚烂、完全出乎意料的瑰丽色彩!有的变成了深沉如晚霞的紫褐色,有的泛着如同金属光泽的青黑,有的则在边缘处透出淡淡的、如同落日的橙红。更奇妙的是,那些刻上去的云纹、水波,因为窑内温度和气流的微妙变化,呈现出深浅不一、如同水墨晕染般的自然过渡,比刻上去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灵动和韵味!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颜色,不是祖辈传下来的那种沉静的黑。这是一种狂野的、不受控制的、充满了生命力和偶然性的美!
“窑……窑变了……”李铁山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他听说过“窑变”,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奇迹,是火与土在极致条件下碰撞出的艺术。他没想到,在自己这口快要被时代淘汰的老窑里,在这一次近乎破釜沉舟的尝试中,竟然迎来了这神话般的景象!
他颤抖着手,拿起一个泛着紫金色光泽、云纹如同活了过来一般的花盆,那温润的触感,那变幻的色彩,让他这个烧了半辈子窑的汉子,也看得痴了。
红梅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站在窑洞口,看着满窑流光溢彩、如同珍宝般的花盆和小件陶器,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
“这……这是咱们烧出来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铁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那个紫金云纹盆递到她手里。
红梅捧着那盆,像是捧着一团有生命的、温暖的火焰。阳光照在盆壁上,那色彩流动着,变幻着,美得惊心动魄。
两人站在窑洞口,看着这一窑的“意外之喜”,看着彼此眼中那被希望点燃的光芒,第一次,在没有言语的情况下,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紧密的联结。
这一窑的“窑变”,变的不仅是陶器的色彩,变的,更是他们那如同死水般的生活,和看似已然绝望的命运。那深埋在地底下的暗河,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开始汹涌着,想要冲出一条新的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