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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兵工厂日夜不歇炉火通明,陈锋却皱起眉头:刀枪虽利,工艺仍有改进空间。

“贴求贤榜!”他断然下令,“凡有精于器械者,赐千金!”

消息如野火燎原,几日内涌入岭南的匠人过千。一名白发铁匠只看一眼图纸便断言:“淬火之术当改!”

那夜冶炼场奇景突现:赤红铁流冷却时竟泛起诡异蓝焰。

当第一柄断石如泥的陌刀被呈上时,陈锋指尖拂过刀锋,看着众臣:“这岭南熔炉,锻造的何止是刀剑?”

天色微熹,清冷的晨风裹挟着炉灰特有的焦糊味道,掠过岭南王临时视察的冶铁重地“百炼营”。几座依山而建、开有巨大通风口的巨大工棚下,炉火日夜不歇,燃烧得如同地底躁动的凶兽心腔,橘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深幽炉口。鼓风机沉重的“呜呜”声与铁锤单调雄浑的撞击声交织在一处,撼动着脚下坚实的泥土。

空气滚烫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下灼热的铁砂。陈锋一身玄色简装,站在距离巨大锻造平台边缘数步之处,身形在弥漫的浓烈蒸汽与水汽中略显模糊。他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却在不断升腾的气流中鹰隼般稳定地审视着。

炉口每一次开启,便是刺目的金光汹涌而出,滚烫的铁流咆哮着倾泻入预置的模具。火星如同狂暴的群蜂,尖啸着炸开、飞溅,在灰蒙蒙的浓雾中划出短暂而炽热的轨迹,最终冷却在周遭工匠满覆油污和防护重甲的身上、脸上,留下细小的黑点。滚烫得发白、蕴含惊人能量的钢锭被几双粗壮手臂合力钳出,水桶粗的木柄重锤裹挟着开山断石的巨力,轰然砸下!

“铛——!”一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钢锭痛苦地变形、延展。汗水如雨般从赤膊猛挥铁锤的壮硕工匠脊背上滚落,混着炭黑,在虬结的肌肉纹路上蜿蜒成溪流。锤击连绵不绝,密集如雨,溅开的火星几乎成了流淌的光河。

陈锋的目光锁在那柄在连续重击下逐渐成形的陌刀刀坯上。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出他眉宇间那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微褶皱。

“太慢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穿透了金铁交鸣的噪音,清晰地落在身后几位躬身侍立、满面油汗的工坊主事耳中。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趋前一步,抹了把额头汗珠,艰涩回道:“回禀王爷,这…已是最熟练的匠头日夜赶制…人力有时而尽…”

陈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指向旁边堆砌整齐、泛着森然寒光的新造刀枪——这是不久前刚送到的陌刀营换装样品。“锋锐是够了,却缺一股真正的劲道。”他缓缓迈步上前,指尖隔空在刀尖上寸许划过,感受着金属本身散发的无形锐意,“劈砍易崩口,刺击易卷刃。硬度、韧性、轻便,三者平衡尚有差距。这锋锐,像是没打磨完全的野兽爪牙。”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疾言厉色,可落在那几位管着数万匠人、日夜盯在火炉边的工坊主事耳中,却重逾千钧。他们额头、背心的汗流得更急了。王爷能一眼看出刀锋深浅,这眼光毒辣得令人心头发毛。

陈锋的目光越过眼前挥舞的铁锤、汗流浃背的匠人,投向工棚深处幽暗的角落。那里是新设立的锻造间,数名被重金挖来的老匠人正对着几份极其复杂精细的铠甲内衬图纸,眉头紧锁,一筹莫展,手中的炭笔在草纸上涂抹又修改。陈锋心中明了,玄甲、重骑所需的顶级装备,绝非仅仅靠人力堆砌便能轻易造出。

他停住脚步,猛然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炽热的气流中无声甩动,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岭南人才,还是太少了!孤悬海外,根基浅薄,单靠本王威压和流民散勇,如何铸得了足以撬动乾坤的神兵?欲登绝顶,岂能闭门造车?”

他目光扫过侍立一旁、身着戎装气息肃杀的将领姚勇和长于财计、心思缜密的主簿林方。“传孤王令。”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在嘈杂的锻造声中传播开去,“即刻在岭南各州、各府、各县城门要冲,张贴‘广纳贤才令’!”

“不论出身门第、过往贵贱、是老是少!凡精擅一技之长,可为岭南所用者——”他目光如电,字字如钉,“精于攻城拔寨、守御坚城者,赐屋舍良田,军职虚位以待!善冶炼锻造、通晓奇工巧技者,入‘天工坊’,酬以千金,待以国士!长于农商殖货、能兴利除弊者,授地方实缺,掌一方庶政!若有身怀绝学、精通律法、医术乃至纵横之术者,王府开仪门,我陈锋——当面亲试,尽授其能!”

“令出之日,驿马八百里加急,遍传各州!各州府吏员,凡有推举之能者,按人才之等阶,另有厚赏!所费银钱粮秣,概由王府内库与州府合力拨付!”陈锋一口气说完,那份不容置疑的魄力,如同淬火重锤狠狠砸在空气中。

“诺!”姚勇、林方以及一众工坊主事,齐齐躬身领命,声音透着震撼之后的激动。姚勇眼中精光一闪,显然被这大手笔的求贤令点燃了某种豪情;林方则心中急速盘算着内库银两调用。这求贤令如同投向池塘的一枚巨石,必将在这暗流涌动的大地上激起轩然大波!

岭南王府的“天工坊”求贤令,如同携带火种的疾风,借着新修官道与密集驿站的便利,在短短数日之内刮过岭南瘴疠的山林,涌过星罗棋布的沿海渔村,更乘着岭南水师刚添置的海船海风,飞向了更远的岛屿、乃至北边那看似触不可及的中原大地。

最先回应的是无数双布满风霜、长满老茧的手。各地的冶炼匠师、巧手工匠,无论是名传一时的“赛鲁班”,还是祖传秘技、仅在偏远山村存续的打造能手,仿佛听到了神谕的召唤。他们丢下糊口的零星活计,卷起简陋得甚至包裹不住一身行头的包裹,带着几十年磨砺出的经验与一丝深藏的憧憬,沿着新修的官道汇入人流。

紧接着是边镇上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武人、老兵。他们曾守卫过更北的城关,熟悉战阵厮杀,却因各种缘由报国无门,辗转流落。岭南王的求贤令,那关于“攻城拔寨”“军职虚位以待”的话语,像冰冷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引路篝火。哪怕这篝火远在烟瘴弥漫之地,也值得用双腿去丈量那千山万水。

更难以觉察的,是一些地方上精于计算、头脑灵活的胥吏小吏,或是曾经营过商号、管理过田庄而颇有成效的管事掌柜。他们厌倦了头顶上永远压着几张贪婪无能的脸孔,也看不上那点微薄的俸禄。王爷求贤若渴的风声,让他们心头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热。农学、算学、经济……这些过去不被看得起的能力,竟也被写上了金榜!去!为何不去?

于是,通往岭南治所“苍梧城”的各条大路上,人流迅速汇聚。起初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在泥路上踽踽独行,很快汇聚成络绎不绝的小型队伍。背着简易打造工具的,扛着沉重锤头铁钳的,斜挎着磨得发亮腰刀的,穿着补丁麻衣却腰杆挺直的……背景各异,目标同一,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映照着岭南春日尚未散尽的薄雾,在官道上延伸成一道奔向希望与未知的灰色洪流。

“苍梧城”外,新设的简易接待驿棚几乎一夜之间被汹涌而来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旅途的尘土气、炉火和铁器的焦糊余烬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着的激动。

“都排好队!依次登记!出示籍贯文书!表明所长!”维持秩序的王城禁卫声嘶力竭地喊着,嗓子已沙哑,手中的刀鞘偶尔敲击在推搡拥挤的人流边缘,却无法彻底镇压下这沸反盈天的嘈杂。报名者的呼喊、叫嚷,因长途跋涉引起的埋怨、争执,以及各处口音的激烈碰撞,在这拥挤的驿棚里汇聚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焦的声浪。

驿棚临时排开的几张厚重木桌后,负责初步筛选的王府小吏们伏案疾书,额头上全是汗水淋漓。他们感觉手中的笔从未如此沉重——眼前黑压压望不到头的队伍仿佛没有穷尽,每一双看过来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希望的光,那光亮的背后是不成则死的孤注一掷。压力排山倒海般倾泻在这些负责把关第一道门槛的小吏心头。

人群中,一位满头银发、脸上刀刻般布满深纹的老者尤其引人注目。他并非刻意出彩,只是那过分整洁的半旧布袍,背着的一个显然比他本人还沉重、磨得油光发亮却异常干净的牛皮囊袋,以及那双异常稳定、只微微扫视四周便牢牢盯住登记台的眼神,都透出一种寻常匠人所不具备的卓然气度。有人好奇低语,探问老者名讳来历,他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沙哑的字符:“周正雄。”再不多言。

终于轮到周正雄。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木桌前,在负责记录的年轻小吏略带疲惫的问询目光中,默默地将一张纸片递了过去。

小吏接过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那不像籍贯文书,倒似一张图谱,上面用极其粗犷却精准的线条,勾勒着刀剑锤砧的组合。

“名讳、籍贯、文书!”小吏声音公式化,带着连日辛劳的焦躁。老者沉默着摇头。

“那…所擅何技?擅长打铁造刀?”小吏抬眼,语气带上了几分因疲惫而产生的不耐烦。这老者看扮相就是个老铁匠,登记簿上铁匠一项后面已有了一长串名字。

周正雄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波动,嘶哑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直接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制兵。”

小吏一怔,还未及再问,老者那双遍布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竟已轻轻推开桌上一把工坊刚送来测试用的陌刀样品,似乎它的重量不值一提。“此等凡铁,火候欠缺三分,淬法不对头。”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像铁锤敲打在铁砧上,异常突兀地穿透了嘈杂。旁边一名在工坊担任低级匠头、此刻正负责检验新来匠人手艺的中年匠人顿时面皮紫涨,猛地站起来怒视周正雄:“哪来的野老儿!敢在此狂言!此乃百炼营所出精钢之刃,王爷亲验的!你……”

周正雄连眼皮都未抬,眼皮褶皱深藏着岁月的痕迹。他枯瘦的手指随意一指工棚深处最忙乱、火光最盛的军器锻造区域方向:“看那图纸上的夹层钢铠内衬设计。按现下这帮蛮牛的打法,强行模仿,不出百副,轻则废料,重则战场自毁,断口必然!”

中年匠头的呵斥噎在了喉咙里。他做了一辈子铁匠,最近确实正被玄甲内衬锻造卡在瓶颈处反复煎熬,如何锻造出轻便坚韧的精密结构装甲折磨着他数个日夜。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竟一眼就看穿了图纸上的关键难点,点出了他们最怕出的状况?这老东西到底什么来路?!

正当气氛僵持,驿棚最深处的一扇厚重木门猛地推开。岭南王府工曹主事崔琯一脸焦急地冲了出来,劈头就对那中年匠头斥道:“那边传话,最新一批钢芯抽检,又断了六根!再找不到关键,耽误了重骑营,你我都等着人头落地!”他满脸通红,显然是刚从炉火通红的工坊出来,衣服上还沾着几点凝固的铁水珠。

崔琯这一冲出来,如同热油锅里猛地泼进一瓢冰水。登记处的喧嚣瞬间凝固,所有人,包括周围排队的匠人和维持秩序的卫兵,目光齐刷刷地聚拢过来。崔琯口中那“人头落地”的威胁更是让人群中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周正雄那破锣般的沙哑声音再度响起,显得格外刺耳:“听好了小子!断在何处?是心部硬脆崩了?还是软铁外甲疲弱开裂了?看你们图纸上淬火的法子就是错的!寻常流水如何激得透这等强钢?得用秘法药汤!火候更是讲究,过一丝烧枯,弱半分则废!”

他一口气说出,完全不是解释,反倒像是压抑许久的怒火在训斥无知学徒。

崔琯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猛地扭过头,鹰隼般的目光狠狠钉在周正雄那张皱纹深刻的老脸上。刚才老人口中爆出的几个术语——“心部”、“外甲”、“药汤淬火”、“火候分毫”——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困扰他多日、导致连续废品的症结核心!这些术语,绝非普通铁匠能接触到的层面,那都是兵器铸造的核心机密!

崔琯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尽,下一刻又猛地涨得通红。他眼中瞬间布满了红血丝,再无半分工曹主事的威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周正雄面前,一把死死抓住老人粗糙布满老茧的手臂,声音都变了调,嘶哑而急迫:“老…老丈!您…您是神仙派来救火的不成?!快!快请随我来!请!里边说话!里边说话啊!!”

“工曹主事”身份不小,连王爷身边大将姚勇也要给几分薄面。此刻,眼见崔主事这副惊慌失措又狂喜莫名的情态,整个驿棚陷入一种诡异的震撼沉默。所有排队的匠人、维持秩序的卫兵、伏案记录的小吏,全都瞠目结舌地望着被崔琯几乎是生拉硬拽、失态万分地拖住手臂的那位其貌不扬的白发老者。

周正雄并未挣脱崔琯那抓得生疼的手。他那双如同蒙着灰尘的古铜般的浑浊老眼,缓缓扫过四周投来的震惊、不解、甚至几分嫉妒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崔琯那张火烧火燎、汗珠滚滚的脸上。老人脸上那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非但没有松缓,反而更深地绞结在一起,透出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不容冒犯的威严。

就在崔琯急得要再次开口时,周正雄重重地哼了一声,那气势硬生生将崔琯即将出口的哀求堵了回去。

“急什么!”老人声音不高,带着砂纸磨砺金属般的粗糙与不容置疑,“铸兵,是杀人的勾当,也是救命的活计!一毫一丝错不得!图纸、材料、熔炉、工法、人手——差哪一环都是废铁一堆!光我一个老骨头去管屁用!”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周围那些仍旧处在震撼茫然中、尚排着长队的各色匠人:“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这些人,黑黢黢埋着头打一辈子铁的庄稼把式,有几人懂得火候?有几人真正琢磨过兵刃里的骨头筋脉?”

人群被这一指,像是冰冷的河水骤然泼头,许多匠人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周正雄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敲响铁砧的最后一锤,字字带响:“要铸神兵利器,要成大事,就不能是你们王爷一个人抱着宝山干嚎!也不能只靠一两个偶然撞上门来的老棺材瓤子!得招能真正‘吃透火候’的人!吃透铁性的!懂钢懂筋懂骨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神仙!都明白!”崔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急迫又恳切,“请老丈速移贵步,只要能解此燃眉之急,有何需求,下官定当尽力满足!至于招揽能人手……”

周正雄却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他。“你满足不了!”老人那双浑浊却锋利的眼睛深深看了崔琯一眼,仿佛早已将其看透,“带我去见能做主的人!这岭南真正的主子!若他也只是个空口白牙要人卖命、却不能识人用人的,那老夫今日就滚蛋!”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

崔琯脸色一白,随即又涌上一股更浓的焦躁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决断。他猛地一咬牙:“好!老丈快人快语!下官…下官这就引见!”再不敢有丝毫托大,他几乎是半弯着腰,侧身为周正雄引路,态度恭敬得如同面对座师。两人无视周围的震骇,快步匆匆消失在通往王府深处那扇厚重的门扉之后。

几日后,“天工坊”深处新辟出的区域已被严密管控起来。寻常匠人不得靠近,里面日夜燃烧的炉火似乎也与别处不同,火光并非纯粹的炽白橙黄,偶尔在开炉倾泻铁水时,会诡异地透出丝丝如同磷火般的幽蓝光芒。那股浓烈独特的铁腥气混杂着某种辛辣刺鼻的药草味,弥漫在区域周遭,形成一片生人勿近的场域。

陈锋再次出现在这片核心区域边缘时,身边只跟着工曹主事崔琯与王府将领姚勇。不同于之前的蹙眉,他双手背负,站立如山,沉稳的视线穿透被灼热扭曲的空气,看着被一群核心工匠簇拥在炉火边的周正雄。

老人依旧是那身半旧的布袍,却如同整个锻造场域的核心。火光将他佝偻却又异常有力的身影无限放大,投映在旁边巨大的石壁上,如同掌控烈焰的神只图腾。

滚烫的钢水被小心舀出模具。就在液体金属暴露在空气中即将凝固的千钧一发之际,几个强壮汉子抬着数桶冒着浓郁特殊气味的浓稠“药液”,在周正雄精准低哑的指挥下,手臂肌肉暴胀,将粘稠药液猛力倾倒在灼热的钢坯表面!“嗤——嘎啦——!”无法言喻的异响猛然炸开!

一道混合了铁水明红与药液靛蓝色的诡异光焰冲天而起!如同地下冥河冲开了闸门!刺目的光芒令所有凑近观察的人都猛地闭眼或偏头躲避!唯有陈锋,在那光焰冲天、热浪扑面中,眼睛被逼得微微眯起,瞳孔深处却爆射出攫取的光芒!那一瞬的异象,仿佛点燃了他眼中积蓄已久的某种沉睡的火山!

光焰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当那片刺眼的光芒消逝,留下的钢坯被铁钳迅速夹起,投入深井的冷泉。巨大的白烟夹杂着异香与水汽冲天而起。随着令人牙酸的“滋啦”声响逐渐平息,那钢坯再次露出真容——通体流转着一种内敛、沉重的灰黯光芒,如同磨砂的古墨,隐含着沉重至极的力量。两名赤裸上身、精壮如铁塔的工匠低吼着上前,各自抓住一头,猛地发力!

钢坯被稳稳抬起,其形制已然显露出一柄陌刀粗胚该有的弧度与厚重!

没有冗长的锻打过程。数名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围绕着这块特殊处理过的粗胚,开始了精密的锻打成型。那金属的硬度似乎远超寻常,每一锤落下爆开的火星都带着更沉重的回响,如同敲击千年玄铁。汗水雨点般砸在滚烫的平台上,发出“嗤嗤”的微响。但所有匠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在重锤下有节奏延展、成型的刃体,眼神凝重而专注。

陈锋站在原地,没有催促,没有打扰。他的沉默带着一种巨大的沉凝力量,笼罩着这方寸之地。时间随着炉火的明灭一点一滴流逝。当最后一柄厚重的、近乎完成的陌刀刀体终于离开重锤的掌控,被小心翼翼地浸泡入另一道散发着清冷草木气息的温润泉水池中时,周正雄布满黑灰与汗渍的老脸上,那根根绷紧的筋肉线条才微微松弛下来。

崔琯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温水中捧起那柄尚未装配装具的陌刀刀身,刀身厚重,流转着一种沉重如墨、古朴如石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走到场地边缘一叠用于测试的熟铁锭旁。那熟铁锭每一块都有三指宽厚,硬过寻常青石。

崔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全身的力量骤然绷紧,腰部下沉,双臂暴起青筋,将这柄刀身远未开锋、厚钝沉重如同门闩一般的陌刀,用最朴实无华的“劈砍”姿态,如同农民挥锄头般,抡圆了重重劈下!

呜——!刀刃破空之声沉重到扭曲。

铛!!!!

刺耳到几乎撕裂耳膜的金铁爆鸣轰然炸裂!

没有想象中的刀身剧烈反弹,亦没有铁锭应声断裂的脆响。那一声爆鸣响彻整个工坊的同时,崔琯握刀的双手只感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反震力沿着刀柄狠狠冲撞上来,虎口裂开,鲜血直流,刀几乎脱手!

而那块厚实的熟铁锭,正中心位置被砸得深深凹陷下去一个丑陋的深坑,边缘被这股力量撕扯出扭曲的放射状裂纹,却没有如预期般断开!

“啊?!怎么回事?!”

“没断?!”

“崔主事!您的手!”工匠们顿时惊呼出声,姚勇脸色骤变,下意识地一步抢上前。

唯有陈锋,那鹰隼般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熟铁锭上恐怖的伤痕处,又猛地扫过那安然无恙、甚至连丝毫卷口扭曲都找不到的厚重陌刀刀身。他那纹丝不动的脸上,一股近乎暴烈滚烫的东西骤然在他心底最深处咆哮升腾,那是猛虎嗅到血腥的极度亢奋!一丝狰狞而狂野的冷笑,无声无息地攀上他的嘴角!

崔琯满脸痛苦,颤抖着几乎拿不住沉重无比的陌刀刀身,鲜血从虎口蜿蜒而下。就在周围匠人一片骇然、连姚勇都心生退意以为失败之时,人群中一个身影猛地窜出。

周正雄!这须发皆白的老者,在那一刻爆发出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速度与狂暴!他枯瘦的身体如同一头扑向猎物的老豹子,一把狠狠攥住崔琯手腕,那染血的厚重刀身竟被他枯干的手指死死扣住,稳若磐石!

“废物!连劲都没吃透!”他浑浊的眼睛瞪圆如铜铃,血丝密布,目光狂野地扫过四周工匠惊疑不定的脸,“力气都用在胳膊肘子上了!看好了!这刀有骨头!有筋!用腰!腰是龙的脊梁!劲要沉下去!”他嘶吼着,声震屋瓦,盖过了炉火的呼啸。

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周正雄动了!

他没有丝毫花俏。双脚如老树盘根牢牢钉在地上,膝盖微曲,腰脊这一人体劲力的中枢枢纽猛然下坠、拧转、再骤然上挺!那份力量传递的轨迹清晰无比地贯注到他握着崔琯手腕、一同握着陌刀的手上!

呼——!厚重的陌刀再次撕裂空气,带着比崔琯刚才挥动时沉重了何止十倍的无形气势,依旧是毫无技巧可言的当头竖劈!刀锋所指,赫然是刚才那被崔琯砸出深坑、布满裂纹的熟铁锭!

铛!!!

更为沉闷、如同古寺巨钟被撞破般的巨响轰然炸开!整个工坊里所有的火焰仿佛都在这巨响中齐齐跳动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声音在爆裂的瞬间便戛然而止。

没有金铁相击后那令人牙酸的漫长颤音。

只有一道清晰得令人心头发凉的——咔嚓!

噗嗤!

那厚实沉重的熟铁锭,如同被神灵巨斧劈开的朽木,沿着崔琯砸出的那处深坑裂纹,如同蛛网扩散般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

两半沉重的铁锭轰然坠落,砸在泥地上,溅起一片尘土。铁锭那新生的、光滑如镜的断裂面上,残留着一线如同镜面反射的冰冷光泽。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测试角落。

崔琯忘了虎口还在剧痛流血,眼睛瞪得几乎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地上那两半铁锭。

姚勇按住刀柄的手僵在那里,脸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眼神里的惊骇如同惊涛骇浪。

所有的匠人,无论老幼,无论资历深浅,全都成了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忘了。他们的视线从断裂的铁锭,移到那柄被周正雄稳稳地、连同崔琯手腕一起高高擎起的厚重刀身上。

刀!依旧沉稳!刀身灰暗,如同墨染古木。

崔琯之前那一记重劈,虎口鲜血淋漓,在光亮的金属刀柄上留下几道蜿蜒狰狞的血痕。而此刻,那粗糙的刀锋正对着断开的铁锭——光滑如新!棱角分明!哪里找得到丝毫卷口、崩裂或哪怕最细微的划损痕迹?!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刻钟那么漫长,又仿佛只过了一弹指。

轰!!!

巨大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欢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骤然爆裂开来!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我的个老天爷!这刀…这刀是饕餮的獠牙转世!”

“崔主事,王爷!成了!成了啊!!!”

“老神仙!老神仙显灵了!!”

匠人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许多人激动得面红耳赤,甚至热泪盈眶,几个年轻匠人更是控制不住地又蹦又跳,将脚下的铁灰尘土扬得满天飞。

崔琯完全忘了自身的狼狈,巨大的喜悦彻底淹没了疼痛,他猛地扭身望向被匠人们狂喜围住的周正雄,嘶声大喊:“老丈!老神仙!王爷!王爷!您看到了没!这刀!这刀成了!!这是真正的神兵!是我大周…不!是我岭南铸就的神兵啊!!!”

他的喊声充满了激动、释放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狂热的吼叫如同风暴席卷整个百炼营。

陈锋脸上的那抹冷笑早已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渊海翻腾的静默。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那断裂的铁锭上,也没有停驻于那柄被匠人们奉若神明的刀身,而是缓缓移动,仿佛穿透了眼前喧嚣兴奋的人群,穿过了喧嚣的工坊,越过了高墙与山峦,投向更遥远的地平线尽头。

那目光深处,跳动的火焰比炉膛里翻滚的金水更加灼热炽烈。

他无声地伸出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覆盖着薄茧,是挥刀的手,也是运筹的手。指腹,带着一丝刻意的审视与庄重,极其缓慢而稳定地,落在了那被崔琯鲜血染得点点暗红、沾满汗水油污的沉重刀身上。

冰凉的触感下,是金属内蕴藏着的、仿佛沉眠巨兽刚刚苏醒的惊心动魄的力量。指尖划过一道冰冷、粗糙却蕴含着无限锋锐杀机的刀刃棱线。

四周,匠人们的狂吼,姚勇沉雄的低笑,崔琯因激动而有些嘶哑的高呼,工坊里永不熄灭的锻打轰鸣,炉火发出的噼啪爆响……所有的嘈杂都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身外。

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他指尖下那一道冰冷沉重又充满力量感的锋刃。那是他一手推动,是岭南所有人力物力的汇聚,更是此刻,由那个叫周正雄的老头带来的关键一点星火!

“刀……”陈锋的声音不高,甚至被四周的狂喜声浪轻易淹没,但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一切纷扰的力量,清晰无比地钻入身后姚勇与崔琯的耳中,“这岭南熔炉,夜以继日,烟熏火燎,锻打淬炼的……”

他的指腹在那冰冷的锋棱上用力划过,似乎想要彻底确认它的分量和本质。他的目光终于从远方收回,凛冽如北地的冻原之风,缓缓扫过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崔琯,再掠过按刀挺身、眼中精光暴涨的姚勇,最后落回这柄初成、血迹斑斑的陌刀上。

“仅仅是这刀剑本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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