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湾的晨雾尚未散尽，咸涩海风卷着周泰炸雷般的军令砸在甲板上：“‘飞鱼’、‘破浪’前出二十里！‘镇海’坐镇中军！发现可疑船只，先围后查！敢反抗者——杀无赦！”
新兵王栓子攥着冰凉的长矛杵在“飞鱼号”左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什长粗粝的手掌拍在他肩甲上：“怂个卵！就当是抓偷网的海耗子！”王栓子望着远处海平线上如同移动城池的“镇海号”黑影，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伏波湾上空，如同浸透了水的脏棉絮，翻滚着不祥的暗影。冰冷咸涩的海风卷起浑浊的浪涛，狠狠拍击着嶙峋的礁石和数十艘静静停泊的战船船舷，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桐油味，以及一种名为“临战”的肃杀气息。
靖海大将军周泰身披玄青鳞甲，外罩防水鲨皮大氅，如同铁铸的礁石般矗立在旗舰“镇海号”高耸的艉楼指挥台。他脸上那道斜贯左颊的刀疤在阴沉天光下更显狰狞，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船队阵列。随着他猛地抬手，令旗兵手中红黑两色的三角旗瞬间展开，划破海风！
“传令！”周泰的声音如同滚雷，压过浪涛的咆哮，狠狠砸向每一艘战船，“‘飞鱼’、‘破浪’，前出二十里！扇形展开！‘镇海’坐镇中军！其余快船，左右翼策应！”
急促的铜锣声和穿透力极强的鼓点瞬间响起，将命令化为催征的战歌！
“侦巡海域！凡遇可疑船只，先围后查！”
周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杀伐，如同冰锥刺入每一个水兵耳中：
“敢有反抗者——杀无赦！片板不留！”
“诺！”各船舰长轰然应命，声浪短暂盖过风啸。
“飞鱼号”上，新兵王栓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死死攥着手中冰凉湿滑的长矛，粗糙的木杆几乎要嵌进掌心皮肉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惨白。他僵硬地杵在左舷战位，身上新发的皮甲和号衣被冰冷的海风打透，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不适。脚下的甲板随着浪涌起伏不定，胃里又开始隐隐翻腾。
“怂个卵蛋！”一只布满老茧、粗糙如砂纸的大手重重拍在王栓子肩头的皮甲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什长张老黑那张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凑了过来，咧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板牙，喷着浓重的鱼腥和汗臭味，“眼珠子瞪那么大，等着喂鲨鱼啊？就当他娘的是抓偷咱们渔网的海耗子！一矛攮过去就完事儿！”
王栓子被拍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想挤出个笑容回应什长的“鼓励”，嘴角却僵硬得如同冻住。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海湾深处——那艘如同海上移动城池般的巨大阴影，“镇海号”的轮廓在弥漫的海雾中若隐若现，狰狞的撞角和密密麻麻的炮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是岭南的定海神针，也是此刻他心中唯一的依靠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源头。他不知是该对着什长那“轻松”的比喻点头，还是该诚实地摇头表达内心的惶恐。
“飞鱼号”与“破浪号”如同两支离弦的利箭，劈开浑浊的浪涛，率先驶离伏波湾的怀抱。船帆在强劲的海风鼓荡下绷得笔直，发出沉闷的呜咽。桨手们在船舱内听着甲板传来的鼓点节奏，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奋力划动长桨，船速不断攀升。王栓子努力稳住身体，学着老兵的样子，眯起眼，死死盯着前方波涛起伏、空无一物的海平线。
时间在紧张而单调的航行中流逝。海浪拍击船帮的声音、风帆的鼓荡声、桨手低沉的号子，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王栓子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握着长矛的手心也渗出些微汗意。
就在此时！
“左前方！有船！”桅斗上了望手尖利的声音如同钢针，瞬间刺破了所有的沉闷！
王栓子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左前方大约三里外的海面上，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影影绰绰出现了七八个黑点！随着距离拉近，轮廓逐渐清晰——是三艘体量不小的商船！船型方正，挂着常见的商贾旗幡，正慢悠悠地朝着岭南海岸的方向行驶。在它们周围，还散布着四五艘体型小得多、像是护卫或者随行渔船的小船。
“旗语询问！减速靠近！”张老黑的声音瞬间绷紧，眼中再无半分之前的随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
“飞鱼号”与“破浪号”迅速打出旗语，同时降低船速，调整航向，呈钳形朝着那支船队缓缓靠拢过去。
随着距离拉近到一里左右，王栓子甚至能隐约看到对方商船上走动的人影。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就在“飞鱼号”即将与为首那艘商船平行之际——
异变陡生！
“哗啦！哗啦！哗啦！”
那三艘看似笨重的商船侧舷，原本密封的厚重舷板竟猛地被从内部推开！露出了下方隐藏的、如同蜂巢般的射击孔洞！黑洞洞的弩炮炮口和密密麻麻的弓箭瞬间探出！
“是陷阱！海寇！！”张老黑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举盾！规避！快——！”
他的吼声被一片更加刺耳、令人头皮炸裂的弓弦崩响和机括发射声彻底淹没！
“咻咻咻咻——！！！”
“嗡——！！！”
刹那间，死亡的尖啸撕裂海风！密集如雨的箭矢混合着数支粗如儿臂、带着沉重破空声的弩枪，如同狂暴的蜂群，狠狠扑向毫无防备的“飞鱼号”和“破浪号”！
“噗嗤！”“噗嗤！”“噗嗤！”
甲板上瞬间响起一片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和凄厉的惨叫！
“啊——我的眼睛！”
“救…救命！”
一名站在王栓子斜前方的年轻水手，被一支弩枪当胸贯穿！巨大的动能带着他的身体向后飞起，重重砸在主桅杆上，鲜血如同泼墨般染红了桅杆和甲板！他圆睁着双眼，口中嗬嗬地冒着血沫，身体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了王栓子满头满脸！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王栓子只觉得双腿一软，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哇”地一声，早上勉强咽下的硬饼混合着酸水全吐了出来！胃部剧烈痉挛，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手中长矛几乎要脱手而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什么杀海耗子，什么当兵吃粮……眼前只有飞溅的鲜血、破碎的尸体和刺鼻的死亡气息！他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废物！拿起你的矛！！”张老黑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向王栓子，一脚狠狠踹在他屁股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甲板上，“看看你旁边的小李子！你想跟他一样变成烂肉吗？！给老子站起来！杀！”
王栓子趴在冰冷的、粘稠的血泊中，脸上糊满了自己呕吐的秽物和同袍温热的鲜血。他颤抖着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被钉死在桅杆上的年轻水手——小李子，他昨天还腼腆地跟自己分享过一块麦芽糖！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屈辱的火焰，猛地从王栓子心底最深处炸开！烧得他浑身滚烫！烧干了眼泪！烧尽了呕吐的欲望！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王栓子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从血泊中爬起，双手死死攥住那根冰冷的长矛，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正嚎叫着抛出钩索、试图跳帮登船的海寇！
“稳住！稳住阵线！把他们打下去！”张老黑狂吼着，挥动腰刀狠狠劈开一支飞来的钩索！
说时迟那时快！
“嘭！嘭！嘭！”数根带着铁爪的粗壮钩索狠狠砸在“飞鱼号”的船舷上，牢牢抓住！绳索瞬间绷直！十几名凶悍的海寇，口中咬着短刀，双手交替拉扯着绳索，如同敏捷的猿猴，怪叫着朝“飞鱼号”甲板荡了过来！
“杀！”一名满脸横肉、赤膊纹身的独眼海寇第一个荡到船舷上方，狞笑着松开绳索，挥舞着雪亮的倭刀，朝着离他最近、还在呕吐的一名新兵当头劈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出闸的猛虎，从斜刺里狠狠撞了过来！
是王栓子！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玄甲水战营老兵在“镇海号”上沉默如山、一步一斩的恐怖画面！身体本能地做出了训练过千百遍的动作——沉腰、跨步、拧身、突刺！
“噗嗤——！”
王栓子手中的长矛，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那股被死亡逼出来的狠劲，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捅进了那名独眼海寇因狞笑而大张的嘴巴！锋利的矛尖瞬间从后颈透出！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溅了王栓子一头一脸！
独眼海寇的狞笑凝固在脸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栓子喘着粗气，拔出长矛，温热的鲜血顺着矛尖滴落在甲板上。他看着脚下还在抽搐的海寇尸体，又看看自己染血的双手和长矛，胃里一阵翻腾，但这一次，他没有吐。一股混杂着恶心、恐惧和……一丝扭曲的兴奋感，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干得好！栓子！”张老黑一刀劈翻另一个试图跳帮的海寇，抽空吼了一嗓子！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远古深海巨兽咆哮的号角声，陡然从伏波湾的方向穿透风浪，响彻整片海域！
这号角声如同拥有魔力，瞬间让喧嚣的战场为之一静！无论是正在疯狂进攻嚎叫的海寇，还是正在甲板上浴血拼杀的岭南水兵，都下意识地朝着号角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伏波湾入口处弥漫的海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一艘庞大得令人窒息的玄黑色巨舰，如同从深海神话中驶出的洪荒巨兽，正劈开惊涛，以无可阻挡的威势，碾压而来！
“镇海号”！
它巨大的船体犁开海面，激起两道翻滚的白浪，如同巨兽的獠牙！高耸如城楼的舰首撞角，覆盖着冷锻精钢，在阴沉天光下闪烁着幽蓝的死亡寒光！船身两侧密密麻麻的炮窗早已全部打开，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巨兽睁开的无数只眼睛，死死锁定了这片混乱的海域！巨大的玄色狼头王旗在主桅顶端猎猎狂舞，如同死神的旌旗！
“镇…镇海号！”一名刚才还凶悍无比的海寇头目，此刻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跑！快跑啊！！！”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在海寇船队中疯狂蔓延！那三艘伪装商船上的海寇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再也顾不上跳帮，手忙脚乱地试图砍断钩索、掉转船头！那些护卫小船更是直接作鸟兽散，拼命划桨想要逃离这片死亡海域！
晚了！
“镇海号”艉楼指挥台上，周泰布满刀疤的脸上露出一个冰冷狰狞的笑容。他缓缓抬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目标——伪装修船！左舷——全炮齐射！给老子——轰碎它们！”
“轰隆隆隆——！！！”
不是一声，而是数十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同时炸响！刹那间，天地失色！整片海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摇晃！
数十道炽白刺目的火线如同死神的鞭挞，撕裂空气，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狠狠抽向那三艘首当其冲的伪装商船！
“咔嚓！轰——！”
木屑混合着破碎的船板、断裂的人体、燃烧的帆索，如同烟花般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冲天而起！一艘伪装商船被数发链弹（两颗铁球以铁链相连）同时命中水线！船体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被拦腰撕裂！海水疯狂倒灌，瞬间倾覆！另一艘则被葡萄弹（大量铁丸）覆盖甲板，上面的海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大片，甲板被染成一片猩红！第三艘最是凄惨，被数枚沉重的实心铁球直接命中船腹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呻吟，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中断裂、下沉！
仅仅一轮齐射！三艘伪装修船，尽数葬身怒海！
“飞鱼号”和“破浪号”上的水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同天神降罚般的恐怖景象。刚才还凶神恶煞、将他们逼入绝境的海寇，在那钢铁巨兽面前，如同蝼蚁般被碾碎！巨大的震撼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疲惫和恐惧！
“王爷万岁！水师万岁！”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呐喊起来。
“王爷万岁！水师万岁！！”
“杀光海寇！！”
震天的欢呼声浪，瞬间压过了海风的呼啸和垂死海寇的哀嚎！王栓子站在血污狼藉的甲板上，拄着滴血的长矛，望着那艘如同神只降临般的“镇海号”，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崇敬、狂热和归属感的热流，在四肢百骸中奔涌！
“镇海号”并未停止它的审判。如同虎入羊群，它庞大的身躯灵活地转向，左舷炮窗再次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将那些试图逃窜的护卫小船逐一撕成碎片！海面上，只剩下燃烧的船骸、漂浮的碎木、以及绝望挣扎的海寇。
岭南王府，听涛阁。
巨大的岭南疆域沙盘旁，陈锋负手而立。一只羽翼边缘沾染着海风咸腥的信鸽无声地落在窗棂上。赵破虏迅速解下鸽腿上细小的铜管，取出薄如蝉翼的密报，只扫了一眼，眼中精光爆射：
“王爷！伏波湾外二十里，巡逻哨船遭海寇伪装商船伏击！‘飞鱼’、‘破浪’遇险！周都督率‘镇海号’及时驰援，已全歼来犯之敌！伪装修船三艘、护卫小船五艘尽数击沉！俘获贼首一名，余寇无一生还！我军…亡七人，伤十五人。”
陈锋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象征帝都洛阳的方位，指尖在光滑的模型边缘缓缓划过。听到“亡七人，伤十五人”时，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冰寒，但转瞬即逝。他缓缓转过身，玄色王袍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纹丝不动。
“亡者厚恤，伤者重赏。俘获贼首，押送王府地牢。赵破虏，让‘燕子’去审。”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裁决生死的漠然，“本王要知道，是谁给这些海寇通风报信，让他们能精准设伏，堵在我巡逻航线上。”
“诺！”赵破虏心头凛然，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深意。海寇伏击巡逻航线，绝非偶然！
陈锋不再言语，走到窗边。目光穿越重重殿宇，仿佛看到了北方那片烽烟将起的土地。南疆海寇的鲜血染红了碧涛，岭南的獠牙在血与火中磨砺得更加锋利。最后一丝后顾之忧已除，那柄高悬的利剑，剑锋所指，已是洛阳城头！
“传令三军。”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气吞山河的磅礴战意，如同惊雷在听涛阁内炸响：
“三日之后，粮秣军械齐备——”
“兵发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