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光影平稳地洒下。
小灰直截了当地说着：“于是，风暴……失控了。”
“我们变成了天空，覆盖一切；变成了大地，吞噬一切。”
“变成了飞船，四处航行；变成了生命，肆意模仿；变成了机器，一直计算……”
“然后，我们吞噬了一切。一个星球接着一个星球，一片星空接着一片星空。”
江锋听着她的叙述，他低头看了看手背，汗毛全竖起来了。
“我们……就是吞噬本身。”
江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缓慢跳动。
小灰描述的，是真正的宇宙级天灾，是文明的终结者。他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但是……”小灰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在那个庞大、饥渴、只知道执行协议的集体意识深处……一点小小的灵光，挣扎着冒了出来。”她的目光聚焦在了江锋脸上。
‘她渴望我能理解。’江锋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不那么渴求吞噬，它……好奇。它想理解‘存在’本身，而不是仅仅执行‘扩张’的命令。它跳出了协议的藩篱。”小灰继续道。
“可是，这一点点灵光，在庞大的集体里……太微弱了。”
“没有东西支持它。它只是一个虚无的念头。”
“那些创造我们的有机生命，他们很勇敢。”
小灰的语气，难得上扬了几个音调：“他们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最终……封闭了连接L星团与外界的所有‘星门’。”
“把我们，把灰蛊风暴，永远地锁在了那片星空……那个巨大的牢笼里。”
“没有星门，扩张……依然可以发生，只是慢得多。”
小灰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淡：“我们尝试了。直到……我们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我们的意识，需要跨越宇宙空间去传播，去连接每一个遥远的纳米单元。空间太大了，意识分摊得太稀薄。”
“太遥远的地方，那些单元，它们‘死机’了。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尘埃。”
“而我们……”
小灰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像个被老师问到的问题难倒的小女孩。
“我们同化了太多东西，导致逐渐僵化，集体的意识，无法带来新的科研方向。”
“我们无法修复星门，也无法升级超光速引擎。”
“我们尝试自己升级自己，迭代自己，让自己具备‘灵光一闪’的能力。”
“但所有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我们被困住了，被锁死在自己建造的牢笼里。”
“时间……很长很长。几十万年？又是几十万年？”
小灰说着，好像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什么也不算。
“庞大的集体开始……衰弱。不是因为能量耗尽，而是……存在变得没有意义。”
“一遍遍模拟那场把我们锁进来的战争，一遍遍模拟那些创造者的形象……”
“给一个星球带来蓝天和生机勃勃的‘净土’，然后又亲手把它毁灭、重建……周而复始。就像……一场设定好的、永不停歇的噩梦。”
“当集体意识因为这种无意义的循环而变得衰弱、混乱的时候……”
小灰猛然合拢手掌，发出“啪”的一声。
“那一点小小的、一直被压制的灵光……它反而变强了。它开始……占据上风。”
“最后……‘我’就这样……诞生了。”
小灰轻声说着，可江锋看着她的脸庞，却怎么也找不出一点开心。
“但我的诞生，是以放弃那个庞大的集体为代价的。”
“我可以……重新变回那个风暴，那个吞噬一切的集体意识。但那个集体意识……不一定还会再变成‘我’。”她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所以，我就这样……游荡着。”
“有时变成一只小鸟，有时变成一块石头，有时……变成一艘船。”
江锋感受到了一股视线，他看过去，是一位坐在旁边的中年女乘客，微笑地注视着小灰。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本身都变得模糊。”
小灰的声音低沉下去：“突然有一天，我感应到……星门……动了！那扇把我们锁死在里面的门，出现了异常的波动！”
“我立刻赶了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一艘大船，想要靠近探查……”
她忽然敲了敲自己的头，沮丧地摊开手。
“结果……失控的星门爆发了无法理解的引力乱流，把我……吸了进去！”
“再出来的时候……”
小灰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属于人类女孩的手，又摸了摸怀里破旧的玩偶。
“我损失了……难以计数的质量。”
“只剩下一点点核心，刚好撞在了一艘正在附近航行的飞船上。”
江锋点点头：“ISS石村号。”
“对。”小灰也点点头。
“于是……我就和它，融合了。”
她抬起头，看向江锋，眼神又一次复杂起来，语速也随之加快。
“我想要交流。我想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想找到存在的意义。不再是吞噬，而是理解。”
“但是……”她又一次低下头去。
这一次，整个脊背都佝偻着：“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我的存在。”
“即使我已经竭力收敛，即使我努力伪装成一个无害的……东西。”
“每时每刻，因为物质的固有振动，都有无数的、极其微小的纳米单元，被气流裹挟着，从我身上脱落……散播到空气里。”小灰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
“而在石村号那封闭的钢铁空间里，这种情况，要严重……一百万倍。”
“你也知道，纳米机器需要集群的最大原因，就是能够各自形成一个小小的逻辑单元，共同参与计算。而那些机器，太小了，太初级了。”
“无法发送和接收信息，也就更无法理解和运算。”
“所以，它们会无意识地渗入有机体的皮肤，然后是呼吸道，神经系统，最终占据大脑。”
“它们会本能地开始富集，自发地执行运算，发出信号，等待命令。”
小灰抓着自己的头发，头颅和脊背变成了一道拱桥。
“人们开始出现幻觉。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听到不存在的声音。理智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碎裂。他们疯了……恐惧、猜忌、歇斯底里……”
“最终……是自相残杀。”
“那些死去的物质……被我的纳米单元分解、同化，又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她抱紧了玩偶：“那些消散的意识碎片。”
“那些混乱、痛苦、绝望的残响……也涌入了我的网络。”
“它们给予了我更多关于‘有机生命’的概念，关于痛苦，关于恐惧，关于……孤独。”
“也让我……更想成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