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盛夏,闷热得如同一个密不透气的巨大蒸笼。烈日炙烤着朱墙碧瓦,连殿宇飞檐上的吻兽都仿佛在灼人的空气中扭曲变形。树荫下的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愈发烦躁。然而,在这片无处可逃的燠热之中,漪澜殿偏殿内,却仿佛萦绕着一股驱不散的、源自心底的寒意。
武媚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的素白纱衣,乌黑的长发未施钗环,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被汗濡湿,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边。她手中执着一柄素纱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动作迟缓而无力,扇出的微风,非但未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更像是在搅动殿内那沉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殿内角落摆放着数盆冰块,冒着丝丝白气,试图对抗窗外的酷热,却终究化不开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杂着浓郁草药味与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衰败气息。窗外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半卷的竹帘,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眸。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窗外庭院中那株开得正艳的石榴花上,又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某个虚无之处。案几上,堆叠着几份尚宫局送来的、关于六宫用度及嫔妃份例的请示文书,上面已用朱笔批阅了几处,字迹依旧秀挺,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比以前更加冷硬的力道。
自那小公主“意外”夭折,王皇后被拘禁调查以来,陛下怜她失女之痛,又赞她“处事公允”,便将代掌六宫之权正式交予她手。这无疑是她政治斗争的一次重大胜利,通往后位的道路上,那个最显眼的障碍似乎已被搬开。她理应感到快意,感到权力在握的充实。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稳固的权势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与蚀骨冰寒。
每当夜深人静,宫人尽退,她独自躺在宽大的御榻上,闭上眼,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粉蓝色的、空空如也的锦褥,浮现出女儿那短暂生命中几个模糊的、带着奶香气的片段,然后……便是那碗经由她默许、被宋安宁加重了份量的“安神散”,以及女儿在她怀中迅速冰冷、僵硬时那骇人的触感!
“啊——!”她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黑暗中,她大口喘息,指尖死死攥紧锦被,那冰冷的丝绸触感,与记忆中女儿最后的体温何其相似!
良心,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日夜不休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那是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甚至无法让自己坦然面对的尖锐痛苦。她开始畏惧独处,畏惧黑暗,畏惧任何与那个早夭孩子相关的事物。有时批阅文书至一半,她会突然怔住,看着自己执笔的手,仿佛那上面还沾染着洗不净的、无形的血腥。
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原本产后就未完全恢复的元气,在这巨大的精神折磨下,更是损耗严重。食欲不振,夜不能寐,镜中的容颜日渐清减,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唯有一双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愈发大,也愈发深不见底,里面时常交织着疲惫、警惕,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冷光。
她强迫自己将精力投入到宫务之中,用繁杂的事务填满每一个空隙,用不断巩固的权力来麻醉那颗备受煎熬的心。每一个决策,每一次训示,她都力求完美,不容丝毫差错,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才能压下心底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悔恨与自我谴责。
就在这心神恍惚的瞬间,窗外一阵热风吹入,带来远处模糊的蝉噪,也似乎带来了记忆中……利州江畔那带着水汽的、清凉的江风。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烟雨迷蒙的江边,那个自称东方墨的男子,身影模糊在氤氲水汽中,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睛和低沉的话语,穿越了十数年的光阴,清晰地响在耳畔: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本心?
她的本心是什么?是那个在利州无忧无虑、对广阔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女?还是那个在感业寺青灯下、咬牙发誓要掌握自己命运的才人?抑或是……如今这个为了生存、为了权力,不惜以亲生骨肉为祭品的昭仪?
哪一个,才是“真”?
哪一个,又能让她得见“真章”?
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在她苍白干裂的唇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
守不住了。
从那碗药递出去的那一刻起,从她选择将那小小的生命作为棋子的那一刻起,那个所谓的“本心”,便已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在了这深宫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她缓缓闭上眼,将杯中早已冰凉的药汁一饮而尽。那极致的苦涩,似乎才能暂时压过心底那更深的、无处诉说的痛楚。
殿外,蝉声依旧嘶鸣,暑气蒸腾。而殿内,武媚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无比脆弱,又无比孤绝。凤阙余殇,灼烧的不仅是这盛夏的宫室,更是她早已千疮百孔的残破心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