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广的马车碾过积雪的长街,轱轳声响混着车轮压碎薄冰的脆响,在午后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顺着那道缝隙往外看。
街旁的店铺大多开着门,掌柜的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穿棉袄的孩童举着糖画在雪地里追跑,卖炭的挑夫担着沉甸甸的担子往深巷里去,呵出的白气在冷空里凝了又散。
这中州的街景,和他三年前闭府谢客时竟没什么两样。
可只有站在朝堂漩涡里的人才知道,这市井的安稳底下,藏着多少暗涌。
“太傅,前面快到朱雀大街了。”
车夫在外头低声禀报。
漼广“嗯”了一声,收回目光时,指尖在膝头的锦垫上轻轻点了点。
朱雀大街直通宫城正门,街边栽着两排老槐,此刻枝桠上积着雪,像覆了层白霜。
先前戚真真掌权时,这条街上常能看见她娘家的仪仗,如今倒是清净了,只偶尔有挎着长刀的禁军巡逻而过,靴底踏在雪地上发出整齐的声响。
马车转过街角,宫城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朱红的宫墙在雪地里泛着沉郁的光,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却衬得那片威严更显肃穆。
到了宫门口,车夫勒住马缰,马车缓缓停下。
守宫门的侍卫立刻围了上来,手里的长戟斜斜拄在地上,目光警惕地扫过马车。
“来者何人?”
漼广身边的随从早已掀开车帘下车,从袖中取出块鎏金令牌递过去,令牌上刻着“东宫太傅”四个字,边角磨得有些发亮。
那是先帝赐下的旧物,搁置了三年,今日才算真正重见天日。
侍卫接过令牌看了眼,又抬头望了眼车帘后的人影,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双手捧着令牌递回,同时躬身行礼。
“属下参见漼太傅。”
“不必多礼。”
漼广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平稳无波。
随从接过令牌收好,正准备扶漼广下车,就见宫道上快步走来个穿锦缎宦官服的人,手里甩着拂尘,脸上堆着笑。
“哎呀,可算等着您了!漼太傅,皇上在偏殿等着您呢,都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漼广闻声掀帘下车,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是皇帝身边的王伴伴,打小跟着小皇帝长大的,算是宫里少数能信得过的人。
他微微颔首。
“有劳王公公特意来迎。”
“太傅说的哪里话。”
王伴伴忙侧身引路,拂尘往宫道上一摆。
“皇上今早还念叨呢,说漼太傅回来了,宫里总算有个能说贴心话的长辈。您快跟我来,偏殿里烧着炭盆,暖和。”
两人并肩往宫里走,雪落在漼广的朝服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王伴伴边走边低声说。
“太后今早也派人来问过皇上醒了没,被皇上打发回去了。您是没瞧见,皇上今早练字时,把‘亲政’两个字写了不下十遍呢。”
漼广脚步没停,只淡淡应道。
“陛下长大了。”
“可不是嘛。”
王伴伴叹着气笑了笑。
“先前太后总说皇上年幼,事事都要插手,如今可不一样了。昨儿个户部递上来的折子,皇上还自己翻着看了半响,问老奴‘这赈灾的粮款,为何比去年多了三成’,问得可细致了。”
漼广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穿过几道宫门,偏殿的飞檐渐渐映入眼帘。
王伴伴一路引着他往内宫走,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雪冻得发滑,他走得稳当,耳尖却没漏过身边人的话。
“太傅您瞧,前面那座偏殿就是皇上常待的书房了。”
王伴伴甩着拂尘笑。
“往常这个时辰,皇上要么在练字,要么就在翻奏折,今儿个倒是早早就候着了。”
漼广“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廊下挂着的宫灯。
灯穗上积着雪,垂在风里一动不动,倒像是谁攥着的拳头。
到了书房门口,王伴伴先掀帘进去通传,片刻后便听见里面传来清朗的声音。
“让太傅进来吧。”
他整了整朝服领口,迈步踏入书房。
殿内暖融融的,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墙上挂着的《山河图》都泛着暖意。十七岁的少年皇帝正站在窗边,手里捏着块暖玉,见他进来,没有立刻转身,只望着窗外飘落的雪片,声音比寻常少年沉些。
“太傅来了。”
漼广躬身行礼。
“臣漼广,参见陛下。”
皇帝这才转过身。
他穿着件石青色常服,领口绣着暗纹龙纹,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锐利,扫过来时,竟让人想起先帝年轻时的模样。
“太傅不必多礼。”
他没叫人扶,只亲自走上前,指尖擦过漼广的袖角。
“朕等了你三年。”
漼广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平稳。
“臣罪该万死,未能早日报效陛下。”
“罪什么死。”
皇帝忽然笑了声,伸手扶他起来,指尖用力捏了捏他的胳膊。
“戚真真掌权时,太傅闭府谢客,是明哲保身,也是在等一个时机。朕懂。”
两人对面站着,距离不过半步。
漼广能看见少年皇帝眼下淡淡的青黑,也能看见他捏着暖玉的指尖泛着白。
这三年,这孩子在宫里过得未必比他在外头安稳。
“坐。”
皇帝松开手,转身往窗边的紫檀木桌旁走,亲手给桌上的茶盏添了热水。
“尝尝这雨前龙井,是江南刚贡来的。”
漼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急着端茶,只垂眸看着杯底舒展的茶叶。
皇帝也不催,自己端着茶盏抿了口,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了方才的温和。
“太傅,朕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