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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三刻,永宁宫主殿外的铜壶滴漏缓缓敲响了最后一声清越的余音,余韵在暮色渐沉的宫墙上轻轻回荡。玉沁妜纤细的指尖轻柔地点过案边,将手中那支雕工精致的紫檀木笔徐徐归入镶嵌着青玉的笔架之中,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时光也为之凝滞。她缓缓起身,抬手拂理玄色龙袍袖口上那一道蜿蜒盘绕的金线绣龙,衣袂微动间流光浮动,宛如星河倾泻于襟袖之间。随后,她迈步而出,足音轻悄,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仪,穿过偏殿垂帘,步入灯火通明的正殿。

殿外华筵早已列座齐整,珠帘映烛,锦绣铺陈,香气氤氲缭绕于雕梁画栋之间。百里爵端坐于左首第三位,一袭月白锦袍如霜似雪,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如玉,眉目清冷如远山含烟。他微微低首,接过宫人恭敬奉上的青瓷茶盏,指节修长而微敛,腕间垂落的赤红流苏纹丝未动——仿佛心湖无波,又似早已洞悉暗流涌动,却只作浑然不觉。

玉沁妜缓步登上主位,裙裾曳地无声,眸光如秋水般流转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屏息敛神。最终,她的视线落在礼部侍郎裴元舟身上。那人执杯的手略显僵硬,骨节泛白,喉结悄然滚动了一下,随即迅速垂下眼帘,睫毛轻颤,仿佛只是被殿中灼灼烛火刺痛了双目,不愿多看一眼这满堂繁华背后的暗潮汹涌。

“今日设宴,其意有二:一为春光融融、风日清朗的良辰美景,二为两国冰释前嫌、缔结盟好。她轻启朱唇,声线虽不高亢,却如珠玉落盘,字字清越,句句分明,“玄国太子不辞千里、跋山涉水而来,孤心甚感宽慰,亦深觉荣幸。”

百里爵当即恭敬地欠身行礼,声音沉稳而真挚:“陛下隆恩厚待,臣心怀感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她唇角轻扬,绽出一抹温雅笑意,纤手执玉杯,款款举向殿中群臣:“边关烽火息,四海得安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皆仰赖诸位卿家同心戮力、夙夜奉公。今日良辰美景,君臣同欢,且共饮此杯,以庆太平。”

酒过三巡,暖意融融,殿内丝竹轻绕,笑语微喧。有官员娓娓道来近日市井间的奇闻轶事,言语风趣,引得众人掩口轻笑,连珠般的笑声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间轻轻荡漾。裴元舟原本端凝如松,此刻眉宇也悄然舒展,神情渐趋柔和,竟破天荒地主动执箸,夹了一筷清雅小菜,轻轻置于青瓷碟中。然而,就在他徐徐放下象牙箸的刹那,右手不自觉地滑向腰间那枚素色荷包——指尖微顿,仿佛触到了什么隐秘之物。那荷包深处,静静藏匿着一枚古旧铜铃,其上纹路斑驳,却是开启惊天机关的信物,亦是命运齿轮悄然转动的前兆。

玉沁妜不动声色,转头对身旁内侍低语几句。片刻后,一名宫女捧着新酿果酒上前,专程敬至裴元舟席前。

“这是御园中刚刚采摘的樱桃精心酿制而成,裴大人主管礼制事务,素来最懂风雅之道,理应由您先品一口为敬。

裴元舟微微一怔, 半息之间,随即含笑抬手接过酒杯,恭敬道:“岂敢承此殊荣,臣惶恐,谨谢陛下赐酒之恩。”

他仰首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喉间滑过一丝微凉酸甜,似有初夏的气息在唇齿间悄然弥漫。待放下酒杯之时,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仿佛不经意间触到了某种隐秘的寒意。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西侧回廊深处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如同重物坠地,又似梁柱轻震,在寂静的殿宇间激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涟漪。

紧接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咔嚓”声骤然炸开,仿佛枯枝在寒夜中被生生折断,那声音撕破了庭院里原本温软的笑语与丝竹余韵。回廊边缘一块雕花木板毫无征兆地崩裂,断裂处如兽口般狰狞张开,两名端着玉盘的宫女猝不及防,脚下一空,惊叫划破长空——她们的身影如折翼蝶般坠入暗坑。

坑底铁刺森然林立,寒光点点,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然昂首。其中一名宫女的绣鞋被尖刺勾住,裙裾“嗤啦”一声撕裂,从腰际一路绽开,露出半截苍白小腿;另一名则在挣扎中手臂擦过铁棱,血珠顿时迸溅,殷红如梅,洒落在冷青石砖上,洇出几朵触目惊心的花。

四周宾客顿时骚动,酒盏倾翻,杯盘跌落。有人猛地站起,撞翻了案几,锦缎滑落席面;有人踉跄后退,脸色煞白,指尖颤抖地指向坑口;更有胆小者已掩面低呼,声音发颤。孩童啼哭、妇人抽气、男子怒喝交织成一片混乱,空气仿佛凝滞,又似被烈火点燃,一时间人人自危,场面彻底失控。

百里爵原本静坐于主宾之位,手持玉觥,神色沉敛。此刻他霍然起身,玄色广袖带翻案角香炉,轻烟袅袅散开,却掩不住他眸中骤然凝聚的寒芒。他目光如刀,直直射向回廊尽头——那一段雕栏画栋、垂幔轻拂的幽深通道,仿佛能穿透层层纱影,锁定幕后之人。脚步微动,靴底轻碾地面,身形已蓄势欲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如霜雪的声音自侧殿方向传来,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钉,稳稳钉住了全场躁动。

“封锁现场!”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宛如冰泉滴落铜钟,余音震荡人心。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月洞门下立着一道素白衣影,广袖垂落,眉目隐于檐下阴影,唯有眼波流转间,冷光微闪,似雪刃映月,不动声色间已掌控全局。

墨刃从梁上跃下,黑衣如夜鸦扑翅,身后八名绝杀堂暗卫迅速占据四角,刀出鞘,弓上弦,无人敢再靠近一步。太医与内侍被拦在外围,唯有礼部一名小吏冲出队列,高喊“救人”,却被两名暗卫当场按倒在地。

那正是昨日袖口闪过金属光泽之人。

玉沁妜缓缓起身,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在裴元舟脸上。

“裴大人,这西廊修缮是你亲批的公文,工程是你亲自督办,如今出了事,你不解释几句?”

裴元舟脸色煞白,额角沁出细密冷汗,顺着鬓边滑落,在下颌处微微一颤,终是坠入衣领。他双唇微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得几乎被殿内烛火吞没:“陛下……臣不知……此事从何说起……或许是年久失修所致,那地宫机关本就隐秘,数十年前便已封存,或许……早已存在隐患……臣并未……未曾动过一丝一毫……”

话音未落,殿外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踏在人心弦之上。众人侧目,只见凌霄自侧门踱步而入,身影修长清瘦,月白衣袍上沾着几缕药香。他肩头裹着层层绷带,隐隐透出暗红血渍,右手拎着一个油纸包,边角已被汗水浸软,显然是刚从城西回春堂赶回来。

他脚步不疾不徐,穿过大殿中央的光影交错,烛火映照在他眉宇间,投下一抹温润却难测的笑意。行至裴元舟身后,他轻轻抬手,掌心落在对方僵硬的肩头,力道极轻,却如重锤般让裴元舟浑身一震。

“哎呀,裴大人别紧张。”凌霄语气温煦,仿佛只是邻里闲谈,嘴角勾起一抹近乎体贴的弧度,“这殿里炭火烧得足,您却出了一身冷汗,仔细着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座之上那位面色阴沉的帝王,又缓缓转回裴元舟颤抖的背影。

“咱们慢慢说,不急。”他声音柔和得近乎蛊惑,“您昨夜回府后,遣退仆从,独自在书房焚毁了几页旧纸。动作很小心,火盆也清理得很干净——只可惜,风向不对。”

他缓缓打开手中油纸包,露出几片焦黑残纸,边缘蜷曲如枯叶,却依稀可见墨迹勾勒的笔锋。他将残片一一摊开于案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古籍珍本。

“您猜怎么着?”他指尖轻点其中一片,“这几块碎片,是我们的人在灰烬堆里一点点筛出来的。拼起来一看,竟是个完整的‘枢’字,笔势遒劲,出自一人之手——正是您当年监造永宁宫时用的私印字体。”

他抬眼,眸光微闪,语气依旧平和:“更巧的是,这‘枢’字的位置,与永宁宫地下排水图中第三枢纽的标记完全吻合。图纸藏在内务府密档,按理说,除了先帝与两位总匠,无人知晓。可您不仅知道,还曾亲手标注过三处改动……包括昨日塌陷的那一段。”

他说完,不再言语,只静静立着,指尖仍停留在那焦黑的“枢”字上。殿内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声声入耳。烛影摇曳中,裴元舟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发不出半句辩解。

裴元舟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还有这个。”凌霄从袖中抽出一页泛黄纸片,“工部旧档房竹简上的指纹,跟您右手拇指完全吻合。您说巧不巧,偏偏少了三页最关键的部分?”

玉沁妜抬手,一名内侍立即呈上一只锦盒。

她打开盒盖,取出三件物证:一是图纸残片拼合后的原件,边缘焦黑,但“枢”字清晰可见;二是竹简拓印比对文书,红印累累;三是密信副本,纸上墨迹沉稳,写着“春宴可行,伺机启变”。

她当众展开密信,念出最后一句:

“俟宴发乱,令质子不得脱。”

满殿死寂。

百里爵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锋划过空气。他盯着玉沁妜,又缓缓转向裴元舟,唇角绷成一条直线。

玉沁妜合上信纸,看向裴元舟:“你勾结玄国使臣,私改宫室构造,设伏伤人,意图制造混乱,趁机挟持皇夫、扰乱朝纲。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冤枉!”裴元舟终于失控,声音拔高,“臣忠心为国,怎会通敌?这些全是栽赃!是陷害!陛下若不信,可召工部尚书对质!”

“不必了。”玉沁妜淡淡道,“工部尚书半月前已递辞呈,称病告老还乡。临行前,他交出一份账册——记录了你三次以‘防潮’名义支取银两,共计三千二百两,均未用于修缮,去向不明。”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更巧的是,这笔钱流出的次日,沧州码头便有一艘无名货船离岸,船上运的是硝石与硫磺。你说,这些东西,是用来修地基,还是造火药?”

裴元舟踉跄后退一步,撞上屏风。

“你……你们早就布好了局……”

“不是我们布局。”玉沁妜看着他,语气平静,“是你自己一步步走进来的。你以为引我追查机关就能洗清嫌疑?却不知天机楼的眼线,早在你第一次踏入工部旧档房时就盯上了你。”

她抬手,墨刃立即上前。

“押下去。”

两名黑衣人架起裴元舟,他挣扎着回头,嘶声道:“陛下!就算我有罪,也是为大胤社稷着想!女子掌政,乾坤颠倒!我……我只是想让天下重回正轨!”

玉沁妜没有回应。

她转身走向偏殿,步伐稳健。身后喧嚣渐远,只剩下铁链拖地的声音。

偏殿内,烛火摇曳。案上已备好刑狱文书、密信原件、账册抄本,还有一枚小小的铜铃——正是从裴元舟荷包中搜出的遥控机关信物。

凌霄跟进来,低声问:“要不要现在审?”

“不。”她坐下,指尖轻抚过铜铃表面细密的纹路,“让他在牢里过一夜。恐惧会让人想起更多细节。”

“可他方才提及‘天下正轨’四字,言辞虽简,却透着一股深意,恐怕背后另有高人指点,居心叵测。”

她微微抬眸,目光如寒潭映月,清冷而深远:“我早已知晓。”

顿了顿,声音低缓却不容置疑:“但他性情阴沉,城府极深,绝不会轻易吐露实情。明日,我亲自提审。”

凌霄立于阶下,眉头微蹙,似有忧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终是低声劝道:“您当真要离开皇宫?此去凶险难测,万一一有差池……”

“乾元殿那边,早已备妥替身。”她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琐事,指尖轻轻拂过案上一卷密函,墨香未散,“从今夜子时起,宫中无人再知我的行踪,连风都不会察觉。”

烛火轻晃,映得她侧颜如玉,轮廓分明,那一瞬,竟似藏匿于暗影之中的猎手,静待时机,悄然出击。

凌霄凝望片刻,终是垂首应诺,脚步轻悄地退了出去,殿门合拢,只余下一室幽光与沉寂。

殿内空寂,唯有她一人静立其中。烛火微晃,在青砖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那枚古旧的铜铃,凉意顺着指腹悄然渗入肌肤。她微微一拧,动作轻巧而精准。

铃身内部机括应声轻响,咔哒一声,如夜风拨动枯枝,细微却清晰。一枚折叠得极小的纸条悄然滑落,仿佛从时光缝隙中挣脱而出,轻轻坠入她的掌心。她低眉展开,纸页泛黄,墨迹沉敛,上面密密写着一串数字与方位代号,笔锋凌厉,隐含杀机。末尾处,赫然画着一个三角符号——尖锐、冷峻,像是无声的誓言,那是玄国死士独有的情报标记,只在生死关头传递,从不轻易示人。

她凝视那符号良久,眸光幽深如井,仿佛穿透了无数暗夜与血雨。忽然间,唇角微微扬起,勾出一抹笑意。

那不是冷笑,亦非讥讽,更无半分轻蔑或怒意,反倒像是春阳破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与了然。那是看穿一场精心编排却终究笨拙不堪的把戏后的释然,是智者面对迷局时,心底悄然浮起的从容与轻盈。

她将纸条收入袖中,吹熄烛火。

门外,一匹青篷马车静默地停驻在暮色之中,车身低矮朴素,毫不起眼,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代步工具。车旁无人吆喝,亦无随从守候,唯有微风拂过帘布,带来一丝悄然的动静。

忽然,车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墨刃冷峻的面容从中浮现,目光如刀般扫视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微微颔首。片刻,她快步走近,衣袂轻扬,身形利落地登上车厢。帘幕随即垂落,遮住了车内的一切。

随着一声轻微的鞭响,车轮缓缓启动,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碎而沉稳的声响。马蹄踏地,节奏均匀,载着隐匿的身影,悄然驶入渐深的夜色之中。

百里爵被宫人引至华阳宫偏院歇息。途中经过一处回廊拐角,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永宁宫的方向。

夜风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

他伸手探入袖中,紧紧握住一枚玉扣。扣面刻着“风起”二字,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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