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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刚透进御书房的窗棂,玉沁妜已端坐于案前。她指尖轻叩紫檀木笔杆,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响动,像是在数着什么。那支笔依旧插在砚台旁,笔帽未旋,却已不是昨夜的模样——昨夜它藏于袖中,今晨却坦然置于明处。

案头一角,静静躺着一卷羊皮地图,封口蜡印未拆,仿佛随手搁下。她没盖章,也没锁匣,甚至连遮挡的奏折都没压上一本。

辰时三刻,殿外传来脚步声。百里爵依例请安入内,月白锦袍拂过门槛,腰间流苏打成死结,一如往常。他垂首行礼,声音温润如春水:“陛下早。”

玉沁妜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随即移开,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坐。”

百里爵依言落座,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他并未急于开口,只安静地等待她的下一步言语。

“沧州粮道近日不稳,盗匪出没,朕拟调羽林军三千南下护运。”她执笔蘸墨,在一张空白奏片上随意划了几道线条,勾出一条行军路线,语气似是陈述,又似试探。

百里爵微微一顿,眉梢轻蹙,却不急问,只低声道:“沧州非边陲要地,水路通畅,商旅往来频繁,若真有匪患,恐非寻常劫掠。”

“哦?”她笔尖微顿,抬眸望向他,“你说说,为何不可能?”

他视线扫过那几笔,眼神微凝。那条路线绕开了所有关卡哨所,直穿低洼沼泽地带,分明是将精兵引入绝境之举。

“此路雨季易陷,旱季多瘴,且无补给点。”他缓缓道,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若敌方埋伏,只需断桥焚林,我军便进退两难。更况羽林军调动需五日备粮、三日点将,昨夜才提议,今日即拟出兵,时间仓促,调度难成,粮草器械未必齐备,将士亦未整装待发。如此贸然出征,实为兵家大忌。”

玉沁妜笔尖顿住,墨滴坠落纸上,晕开一团黑痕。她盯着那团墨迹,良久未语。

“你倒看得清楚。”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审视。

“臣只是就事论事。”他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流苏末端的死结,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若陛下执意调兵,或可改由水师巡江,既省人力,又能震慑沿岸宵小。水师舟船灵活,可昼夜巡防,遇险即援,远胜陆路跋涉之苦。”

“水师?”她冷笑一声,目光陡然锐利,“你以为朕不知你在替谁说话?”

百里爵抬眸,眼中并无惊慌,反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风拂湖面,涟漪轻漾。“陛下若疑臣通敌,大可囚之审之,何必设此局试探?”

这话出口,空气仿佛静了一息。

玉沁妜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讥讽,而是真正带了些温度的笑,唇角微扬,眼底竟有片刻柔软。

“你知道这是试探?”

“若不知,便是蠢。”他坦然回视,目光清澈如镜,“若装作不知,便是虚伪。臣不愿做蠢人,也不愿在您面前演戏。”

她缓缓放下笔,指尖抚过案角那卷地图,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确认某种存在。“那你为何不追问细节?为何不建议联络玄国旧部协防?按理说,这正是你该做的事——身为废太子,总该为故国留条后路。”

百里爵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我现在是大胤皇夫。职位或许虚假,身份或许尴尬,但职责所在,不容敷衍。若您真要调兵犯险,我只能劝,不能纵。”

“劝?”她挑眉,语气微冷,“你不怕我说服不了,反而激怒朝臣?不怕我因此认定你心怀异志?”

“怕。”他坦然点头,声音依旧平稳,“但我更怕您因一时误判,损兵折将,动摇国本。比起个人安危,这点风险值得冒。”

玉沁妜看着他,许久未语。阳光斜照进来,映在他侧脸上,肤白如雪,眼尾微红。那副温顺模样依旧,可她却第一次觉得,这张脸背后藏着的东西,比她想象的更深。

“你就不怕我说你是借机揽权?”她忽然问道,声音低了几分。

“若陛下信我,便知我无此意;若不信,再多解释也是徒劳。”他淡淡一笑,“况且,真正的权柄从不在嘴上,而在人心。若连一句忠言都不敢进,那这‘皇夫’二字,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她眸光一闪,似有所动。

“你倒是会说话。”她语气缓了下来,却仍带着几分试探,“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根本不是我的主意?也许有人在我耳边吹风,让我以为沧州危急,必须立刻出兵?”

百里爵微微颔首,语气沉稳而坚定:“自然想过。但无论何人进言,最终决断之人终究是陛下。臣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己所能,提醒您看清局势,莫被表象所惑。若连直面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辅佐朝政?”

“辅政?”她轻笑出声,眉梢微挑,带着几分讥诮与审视,“你何时起,竟将自己视作辅政之臣了?”

“臣从未自诩其位。”他神色平静,目光如水,不卑不亢地迎上她的视线,“但既然身居此职,便当担此重任。纵使无人认可,纵使终有一日会被弃如敝履,只要一日尚在朝堂之上,臣便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缄口不言。”

玉沁妜心头猛然一震,仿佛有道无声惊雷在心底炸开,一时竟语塞难言。

她凝望着他,目光渐渐由冷转深,仿佛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他曾是玄国太子,天之骄子,万众瞩目,却在一夜间被宫变的血火推入无底深渊;他曾被幽禁深宫,形同囚徒,十年光阴困于高墙之内,却始终未曾折腰屈膝,风骨犹存;如今他贵为皇夫,名分尊崇,实权却几近于无,处境微妙如行于薄冰之上,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可即便如此,他仍敢直言进谏,字字如刃,句句切中要害,毫不避讳君威之重。

“你就不怕……”她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已不复先前的冰冷刺骨,反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朕治你一个越权妄言之罪?”

风从殿外悄然拂入,卷起帘角轻晃,殿内烛火微动,映照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宛如一杆立于风雨中的孤旗,不动如山。

若忠言也算越权,那这朝堂之上,还有几人敢直言进谏?他缓缓开口,语调平稳而沉着,不带一丝急躁与激愤,却字字如钉,叩击人心。他继续说道:“陛下若只愿听悦耳之词,大可遣散群臣,独留伶人俳优于侧,以歌舞升平取乐。可若您心中尚存江山社稷之重,便需容得下逆耳之言——哪怕说话之人,曾是敌国储君,身份敏感,立场复杂。”

玉沁妜久久未语,眉宇间凝着一层深思的阴影。她指尖轻点御案,起初节奏分明,渐次放慢,仿佛在权衡每一句话背后的分量。殿内寂静无声,唯有铜漏滴答,衬得这一番对峙愈发凝重。

良久,她终于启唇,声音低沉却不含糊,清晰得如同寒夜中的钟声:“你说得对。”她顿了顿,目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被压回心底,“朕确实想试探你一番,想知道你是否会顺着朕的意思说话,是否会为了保全自身而曲意逢迎,迎合上意。毕竟在这宫墙之内,太多人学会了察言观色,把真心藏进沉默里。可你没有。”

百里爵垂眸静立,神情淡然,未急于接话,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对话的走向,也无意为自己辩解。

“你明明知道,这是朕设下的局,”她抬眼直视着他,目光如炬,带着不容闪避的锋利,“为何还要当面揭破?你本可以顺水推舟,附和出兵之议,借机削弱大胤兵力,为将来谋势布局。那样的你,或许更能自保,甚至赢得一时信任。可你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为何?”

他缓缓抬起眼,与她四目相对,毫无闪避之意,神色坦荡如明月照川。他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因为我不愿见您因偏信谗言而错杀忠良,寒了天下正直之士的心;也不愿见大胤因一纸虚报、一场误判,便倾举国之力奔赴战事,徒耗粮草军资,动摇国本。百姓耕织多年,才积得仓廪稍实,岂能因一人私谋而付诸东流?”

他稍稍停顿,喉头微动,语气更深沉了几分:“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让自己沦为一个只会阿谀奉承、看人脸色行事的人。若连真心话都不敢说,连是非都不再坚持,那即便身居高位,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样的活着,于我而言,已无意义。”

玉沁妜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

你就不怕我说你别有用心?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唇齿间悄然滑出,带着几分试探,又似藏了一丝不安。

怕。他没有回避,目光坦荡地迎上她的眼,语气平静却坚定,可若因畏惧而不肯开口,那才是真正的别有用心——是对您的信任视而不见,是对肩上的责任刻意逃避。沉默有时比言语更沉重,臣不愿背负那样的重量。

她静静看着他,眸光深邃如夜,像是要穿透他每一句话的真伪。殿内烛火微晃,映在她眼底,忽明忽暗。许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像风拂过枯叶,轻得几乎听不见。百里爵,你可知你这样的人,在这宫中,活得长久吗?

臣知道。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张扬,却透着一股清冽的清醒,正因知道活不久,才更要活得明白。

明白什么?她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角的玉镇纸。

明白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语速不急不缓,一字一句清晰入耳。臣曾是太子,名动天下,万众瞩目;如今是皇夫,居于深宫,不问政事。将来呢?或许一无所有,甚至不被铭记。但只要我还清醒,就绝不会让恐惧左右我的言语,也不会让私欲遮蔽我的本心。

玉沁妜望着他,眼神几度变幻。起初是审视,继而是疑虑,而后竟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她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身处旋涡,却不随波逐流;明知险境,仍敢直面真相。

你不怕我杀了你?她忽然抬眼,声音冷了下来,像是从寒潭深处浮起的一缕霜气。

怕。他答得毫不犹豫,眉宇间却不见惧色,可比起苟且偷生、违心附和,臣宁愿死得其所。

她怔住了,手指微微一顿,连呼吸都似停滞了一瞬。她原以为他会辩解,会求饶,至少会闪躲。可他没有。他的“怕”说得坦然,他的“宁愿”说得决绝。这种坦荡,竟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片刻寂静后,她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回荡在空旷的偏殿里,竟显得有些寂寥。你说得太多了。她缓缓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像穿过他,望向更远的地方。可偏偏每一句,都让我无法反驳。

臣只是说了心里话。他垂眸,声音温和却不卑不亢,若连真心都不敢言说,那这宫墙之内,还有何人值得倾听?

心里话最难听,也最难得。她终于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晨雾缭绕,宫灯渐次熄灭,新的一日正在悄然降临。她的语气不知不觉缓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松动。退下吧。

百里爵躬身行礼,动作沉稳,衣袖拂过地面,未带一丝杂音。他转身离去,步伐不疾不徐,背影挺拔如松,未曾回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细微的“咔”一声。

几乎就在同时,玉沁妜起身,快步走到书案旁,伸手拉开暗格,取出一只小巧的青铜铃铛。铃身古朴,刻着隐秘纹路,只在特定时刻才会启用。她凝了凝神,手腕轻抖,铃声清脆响起——叮——

一声即止。

那声音短促而锐利,如同划破寂静的针尖,旋即归于无声。

天机楼的耳目早已布控四周,偏殿内外,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任何靠近此地之人,无论身份高低,皆须记录在册,不得遗漏。

她将铜铃放回暗格,指尖 逗留了一下,才缓缓合上。窗外,天色渐明,可她的心,却比昨夜更深了几分。

一日过去,风平浪静。

百里爵回居所后抄经念佛,未曾见客,也未遣人外出。傍晚用膳时只吃了半碗粥,夜里仍在灯下执笔书写,直至三更。

就在玉沁妜准备歇息之际,一名小宦官悄然递上一封信。

信纸泛黄,未署名,字迹清峻有力,正是百里爵手书。

她展开信笺,一行字跃入眼帘:

“沧州水道平缓,无险可伏,若真有盗匪,断不会选此路行劫;且羽林军调动需五日备粮,陛下昨夜方提,今晨即拟出兵,恐有疏漏。愿陛下明察,莫使忠良寒心。”

落款无字,唯有一页《金刚经》残篇附于其后,上面抄写着四句偈语,墨色尚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玉沁妜执信久坐,烛火映照她指节微微发白。她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又对着灯光细察笔迹边缘的墨渍深浅,确认无疑出自一人之手。

她低声自语:“你若想骗我,本该顺水推舟,鼓动出兵,借机削弱大胤兵力……为何反来点破?”

话音落下,她竟忍不住笑了。

不是胜利的笑,也不是嘲讽的笑,而是一种近乎释然的轻快。

她将信投入铜炉,火焰腾起,瞬间吞噬纸页。火光照亮她的脸,唇角仍挂着那抹未散的弧度。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她在宫墙上练剑,剑锋划破寒风,却割不断内心的孤冷。那时她以为,权力才是唯一的依靠,真心不过是交易的筹码。

可如今,有人明知她是设局,却不逃不避,反而送来提醒。

哪怕一句“莫使忠良寒心”,也足以让那堵冰墙裂开一道细缝。

五更将至,她仍未入睡。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她合上最后一本奏折,站起身,缓步走向殿门。门外长廊空荡,晨雾未散,只有檐下铜铃随风轻晃,叮当一声,又归于沉寂。

她驻足片刻,似在等什么人出现。

却没有。

与此同时,百里爵独坐灯下,手中毛笔悬于纸面,迟迟未落。

案前摊开的经卷上,已有三行工整小楷,第四行却只写了两个字:“春雪”。

他停笔良久,望着那未完的句子,忽然一笑,提笔续上:“融时”。

四个字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放入袖中。

窗外月色渐隐,东方微亮。

他起身推开窗,晨风吹乱了他的衣袖,流苏依旧打着死结,纹丝未动。

他低头看了一眼,伸手轻轻一扯,结松开了。

远处宫墙之上,玉沁妜立于晨风之中,手中握着一枚早已烧尽的信笺灰烬。她望着那扇熟悉的窗,轻声呢喃:“百里爵,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无人回应。

唯有风穿过重重宫阙,带走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次日清晨,玉沁妜召见兵部尚书,沉声道:“沧州之事暂缓,命细作深入查探,七日内呈报实情。”

又下令:“羽林军暂不解甲,但不得擅动一步,违令者斩。”

朝臣愕然,却无人敢问。

唯有御史大夫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由衷的钦佩:“陛下圣明决断,实乃国之幸事,想必是得高人暗中指点,方能如此洞悉全局。”

而那位被朝臣们口中的“高人”,此刻正静默地跪坐在幽静佛堂之内,身前一炉檀香缓缓升腾,青烟如缕,缭绕盘旋。他双手合十,指尖轻轻拨动一串沉木念珠,唇间低诵经文,声若细流,却字字清晰,仿佛与这满室宁静融为一体。

烛火微晃,映照着他低垂的眼帘与平和的侧脸,眉宇间不见半分波澜,宛如古井无波的深潭。那一袭素袍在昏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寂,仿佛世间纷扰皆已远去,唯余这一方净土,一人一心,一念一息,皆归于沉静深远之中。

他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满,有些情不必表得太明。

只要那一句“莫使忠良寒心”能被听见,就够了。

至于未来如何,风雨几重,他已不再多想。

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最锋利的不是刀剑,而是真诚;最坚固的不是城墙,而是人心。

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守住本心,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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