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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碎裂的声响仍在殿中回荡,余音如细针般刺入耳膜,仿佛连空气都随之震颤了一瞬。玉沁妜缓缓收回搁在案角的手指,指尖轻轻一捻,沾上了一点飞溅而起的茶渍,微凉黏腻,像极了此刻她心头压着的情绪——隐忍、克制,却暗流汹涌。她没有低头去看那散落一地的瓷片,也没有唤宫人进来清扫,仿佛那破碎的不只是茶盏,而是某种早已名存实亡的平静假象。

“凌霄。”她终于开口,声音比方才低沉了几分,却不似先前那般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反而更显沉稳,如寒潭深水,不起波澜却蕴藏千钧之力,“把近三年来各州节度使私调兵马、擅增税赋的所有卷宗,全部调出来。”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如同夜风拂过竹林,几乎难以察觉。下一瞬,凌霄已悄然立于门侧,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抱着一叠泛黄的册子,封皮上印着朱红官印,字迹斑驳却依旧威严。他缓步走入,将那一摞沉重的黄皮文书轻轻置于长案之上,动作轻巧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随即,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铃残片,锈迹斑驳,边缘参差,像是经历过烈火焚烧与岁月侵蚀。他将其轻轻搁在最上方的卷宗顶端,动作随意,却透着不容忽视的意味。

“沧州西岭那处暗哨昨夜传信。”他的声音懒散中带着几分冷意,“三名新兵报到时用的是旧籍贯,名字对得上三年前阵亡名录里的两个。身份有问题,极可能是冒名顶替,混进军中。”

百里爵站在沙盘旁,目光凝滞在鹰喙崖一带的地形标记上,眉心微蹙。他始终未动,只淡淡问道:“这些事……以前不是不知道?”

“知道。”玉沁妜缓步走向沙盘,裙裾曳地无声,宛如月下流水。她停在沙盘前,指尖缓缓划过几处关隘的标记,动作轻柔,却似刀锋掠过地图上的每一寸山河,“可那时外敌压境,北有玄军虎视,南有慕容铮割据称雄,朝廷不得不倚仗藩镇协防,哪怕他们尾大不掉,也只能暂且容忍,以防内乱动摇国本。如今不同了——玄军已退,慕容铮伏诛,边患暂平,朝局初定。这个时候,有些人也该看清风往哪边吹了。”

凌霄闻言轻笑一声,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地倚在雕花金柱上,一手搭在腰间佩剑,眼神却锐利如鹰。“义姐是想趁他们还没缓过神来,先把根给拔了?”

“不是拔根。”她摇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是换土。藩镇之所以能坐大,靠的从来不是忠心,而是兵权、财权、世袭权这三根支柱。我们不必一刀斩断,只需一根一根地拆,让他们自己意识到,脚下的土地早已松动。”

百里爵这才缓缓转身,踱步至长案前,伸手翻开一本册子,纸页哗啦作响,像是翻开了无数被掩埋的秘密。他眉头微皱,低声说道:“若直接削权,恐怕会激起兵变。毕竟那些节度使手握重兵,根基深厚,一旦逼得太紧,恐生祸乱。”

“所以不急。”玉沁妜在他对面坐下,姿态从容,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宣纸上缓缓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兵归枢。

她搁下笔,目光清冷如霜:“先查账。户部即刻派出钦差,奔赴各州核查粮饷出入明细,凡有虚报浮报者,一律记档备案,留待日后清算。再调将——所有驻军主将,三年一轮换,不得连任,切断他们培植亲信、结党营私的路径。最后收兵符——地方练兵不得超过五千之数,且调动须经中枢授印方可执行,违者以谋逆论处。”

凌霄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样一套下来,就等于把刀柄彻底的交到了您手里。”

“这本来就是朝廷的刀。”她抬眼望向他,眸光如刃,穿透人心,“这些年,不过是被他们借去用了太久罢了。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二人,声音低了几分,却愈发清晰:“你们觉得,谁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百里爵合上册子,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叩,语气笃定:“必是那些靠儿子接班、侄儿掌兵的节度使。尤其是北境那位——去年刚把他亲弟弟提拔为副帅,明摆着是要搞世袭。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那就拿他开刀。”玉沁妜执笔再书,笔锋一转,写下六个力透纸背的字:粮由户部统调。

她放下笔,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查他去年冬屯粮八万石,上报朝廷却只报了三万。多出来的五万石去哪儿了?是赈灾了?还是悄悄运去了军营,养私兵?派人去问问,要个说法。”

凌霄吹了声口哨,唇角微扬:“这一招够狠啊。钱袋子一掐,兵再多也得饿肚子,粮草一断,军心自乱。”

“狠的还在后头。”她转向百里爵,神情认真,“你昨日提的《削藩策》初稿,今日就写完。三大原则不能变——兵归枢密、财统户部、将轮边州。但措辞要软些,别让人一眼看出杀机。不说‘废除世袭’,改说‘试行轮替制,以观成效’;不说‘收归兵权’,改称‘加强中央协防机制,共保边疆安宁’。”

百里爵略一思索,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明为共治,实为集权。表面仁政,背后铁腕。”

“聪明。”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天下人爱听好话,我们就给个好听的说法。只要结果达成,过程不妨温柔些。”

凌霄晃了晃手中的香囊,轻佻一笑:“要不要我让天机楼放点风声?就说某位节度使私下联络旧部,意图抗命?逼他先动手,咱们也好名正言顺地剿了他。”

“不必。”玉沁妜摇头,神色淡然,“现在不是逼他们反,是让他们自己退。给他们三个月缓冲期——主动交权的,赏田赐爵,保其富贵;拖着不动的,户部上门详查,一笔一笔算清楚;至于敢闹事的……”她顿了顿,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墨迹晕开如血,“绝杀堂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病逝’得悄无声息,连棺材都不必多打一口。”

百里爵低笑出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陛下果然心狠手辣,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不然呢?”她抬起眼,直直望进他瞳孔深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你想做万人称颂的仁君,还是想坐稳这座江山?仁慈留给太平盛世,眼下……我们需要的是铁与火。”

殿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檐角悬挂的铜铃被穿堂而过的微风轻轻拂动,发出一声清脆悠远的叮当响,仿佛天地也在悄然应和这番沉重的对谈。光影斑驳地洒落在青砖地面上,映出几道斜长的轮廓,宛如命运悄然铺展的纹路。

片刻后,凌霄神色微敛,语气从先前的冷峻转为深思,低声道:“外敌压境固然可忧,但我更惧者,是内才匮乏,无人可用。旧制派虽已倾覆,朝堂之上看似清明,可真正能独当一面、执掌要务的女官,掰着手指头数来,竟不过寥寥三四人。倘若将来新政全面推行,政令难行,事务繁杂,却无得力之人辅佐支撑,岂非空有宏图而无根基?”

玉沁妜微微颔首,眉宇间透着沉静与坚定,轻声接道:“这正是我今日所要言明的第二件大事——科举改制。”

她缓缓自袖中抽出一份墨迹未干的奏草案,动作从容地将其摊开于紫檀木案几之上,纸面平整如镜,字迹清峻有力,似刀刻斧凿般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如今的科考制度,重经义而轻实务,考的是谁背得熟《礼记》《春秋》,谁写得出辞藻华丽的八股文章。可寒门女子家中贫苦,连书都买不起,何谈通读典籍?她们终日劳作,哪有闲暇整夜诵经?反观世家闺秀,自幼延请名师,锦衣玉食,自然能将经书倒背如流。这般选才,哪里是在选拔贤能?分明是在遴选富贵人家的女儿罢了。”

百里爵接过那份奏草案,目光一寸寸扫过纸上密密麻麻的条陈,神情渐渐凝重起来,低声问道:“那您打算如何改法?总不能废了经义,全凭一张嘴说事吧?”

“当然不是。”玉沁妜唇角微扬,眸光如星火乍现,“我要加试策问——直接出题,考治国之能。比如,给一道‘黄河决堤,该如何疏浚河道、安置灾民’的难题;或是一州赋税失衡,民生困顿,该如何重新调配税负、振兴农桑。题目就摆在眼前,让考生当场作答。不看家世,不比文采,只看谁能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谁有真才实学,谁就能进入殿试,由陛下亲自主考。”

凌霄闻言,眼中骤然一亮,仿佛暗夜中忽见火炬燃起,不禁抚掌赞叹:“妙极!此策一出,那些埋没乡野的农家女,懂水利、知沟渠者,便有机会脱颖而出;那些出身商贾之家、精通算账理财的女子,也不再因‘身份低微’而被拒之门外。这才是真正的唯才是举!”

“不仅如此。”玉沁妜声音渐沉,却愈发铿锵有力,“我还计划在全国各郡县设立‘郡县学堂’,专收年满十五岁以上、家境贫寒却志向高远的女子。朝廷负担其食宿费用,聘请良师教授律法、算学、农政、地理乃至兵略之术。三年修业期满,通过考核者,可直接录入吏部名册,候补实职官位,无需再经层层推举。”

百里爵听罢,眉头微蹙,沉吟良久方才开口:“此策固然是利国利民之举,可……若阅卷仍由旧派主考官把持,他们心中自有门户之见,即便考生才华横溢,怕也难逃打压。更何况,世家子弟素来交游广阔,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评卷之时难免偏袒私亲,如此一来,改革岂非形同虚设?”

“正因如此,我才设下一道铁律。”玉沁妜提笔蘸墨,在草案空白处疾书数语,笔锋凌厉如剑,“所有试卷,一律密封姓名、籍贯、师承,再由专人用朱笔誊抄一遍,送至考官手中。原卷封存,誊本评阅——谁也无法辨认字迹,更无从知晓作者出身。纵使天机楼神通广大,查一个人的背景尚需多方探察,何况这些匿名答卷?任你权势滔天,也休想从中舞弊半分!”

凌霄听得热血翻涌,猛然一拍案几,声音震得烛火微颤:“好一个匿名誊录制!这一招狠辣精准,直击积弊要害,堪称釜底抽薪!从此以后,再无人能靠关系上位,唯有真本事者,方能登堂入室!”

“还有最后一条。”玉沁妜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窗前,抬手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夜风涌入,吹动她素色广袖,发丝轻扬,身影挺拔如松。她望着宫墙之外那片深邃的夜空,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凡通过殿试者,无论出身贵贱、门第高低,一律授予实职要位,不得再以‘女子不宜掌权’为由,将其贬为文书、记事等虚衔。我要让她们真正走进六部衙门,执掌一方政务,治理一方百姓。”

百里爵凝视着她的背影,忽然低笑一声,笑意中带着几分敬意与感慨:“您这是在下一盘大棋啊……不仅要打破旧制,还要亲手栽培一批与您一般果决、坚韧、铁腕治政的女官队伍,将来遍布朝野,撑起这片江山。”

玉沁妜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拂过窗棂上一道岁月留下的刻痕,声音如风过山林,清远而坚定:“我要的从来不是一群唯命是从的臣子,不是只会低头奉承的奴婢。我要的是十年之后,这座朝堂之上,站满了能扛事、敢担责、心怀苍生的女儿英杰。她们不必依附父兄,不必仰仗夫婿,也能凭借自身才干,执印持节,镇守四方。到那时,天下人方知——女子之志,不在闺阁,而在庙堂;女子之力,不止于柔情,更在于经纬乾坤!”

夜风自殿外悄然涌入,带着几分深秋的凉意,轻轻拂动她的广袖长裙,衣袂微扬,如云似雾。远处宫墙蜿蜒,一盏盏宫灯次第亮起,连成一道蜿蜒的光河,倒映在墨蓝天幕之下,与漫天星斗交相辉映,仿佛天地之间皆被这静谧而肃穆的光辉笼罩。

凌霄斜倚在朱红廊柱之侧,身影半隐于暗处,眉宇间透着冷峻与沉稳。腰间悬挂的七个香囊随风轻晃,丝绦飘摇,散发出淡淡的药草清香,在寂静中划出细微的节奏。他低声道:“可这样一来,阻力不会小。那些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老臣,根基盘根错节,一旦触及他们的利益,必定群起而攻之,朝堂之上怕是要掀起滔天波澜。”

“让他们跳。”玉沁妜缓缓转身,目光如寒潭映月,清冷却锐利。她立于阶前,身姿挺拔如松,语声不高,却字字铿锵,“改革从来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温言软语就能换来的太平盛世。分步走——先查账,再削权,后开科。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留足时间,给他们看清楚局势的机会。愿意顺势而退的,朝廷自会保全其体面与尊严;若有人死攥权力不放,执迷不悟……”她纤细的指尖轻轻叩击在紫檀木案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如同棋子落盘,“那就让他们成为新政奠基时,那必不可少的祭品。”

百里爵垂眸凝视着手中的草案,纸页泛黄,墨迹未干,仿佛承载着整个王朝未来的重量。他忽而抬眼,声音低沉却直指要害:“殿下,若有人借女子入仕之事发难,说您此举违背祖制、动摇国本,甚至煽动礼部老臣联名上奏,该如何应对?”

“祖制?”玉沁妜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我父皇驾崩之际,祖制没能救他一命;北境饥民易子而食之时,祖制也没能开仓放粮。如今倒有人拿它来压我?真是可笑至极。”

她说罢,缓步走向御案,指尖抚过那份《科举改制草案》,纸面粗糙,却写满了破旧立新的勇气。她取来一支朱笔,笔尖悬于纸上,殷红如血,却迟迟未落。

“明日早朝,我会亲自宣布彻查边饷账目。”她语气平静,却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势,“等第一份贪腐奏报送抵御前,便顺势推出《削藩策》与科举新规。你们……准备好了吗?”

凌霄缓缓直起身,衣袍猎猎,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殿内烛影。“天机楼已布下暗线三百余处,各地节度使贪赃枉法、克扣军饷、私贩盐铁的证据,早已整理成册,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呈于金殿之上,震动朝野。”

百里爵默默将草案重新铺展于案头,提笔蘸墨,狼毫轻润,墨香氤氲。他沉声道:“《削藩策》初稿,今夜必能完成。条陈十策,层层递进,既合律法,又避锋芒,足以经得起御史台反复诘问。”

玉沁妜静静望着二人,良久未语。殿内烛火微微摇曳,光影浮动,映得三人的身影投在雕花墙壁之上,交错重叠,宛如棋局之中黑白对弈,步步惊心。

她最终轻轻将朱笔搁回笔架,未曾批红。

“那就再等等。”她轻声道,嗓音如月下溪流,清澈却坚定,“不必急于一时。等第一份贪腐奏报真正送到眼前,再动手也不迟。我们要的不只是雷霆手段,更是万众归心的时机。”

烛影深处,百里爵缓缓搁下狼毫笔,笔尖仍悬着一滴浓墨,欲坠未坠,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屏息凝滞,等待那一滴墨落下,便揭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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