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青山乡，山岗）
深秋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湿冷的空气浸润着山间的每一片草叶。那座刚刚被精心修葺过的坟茔，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又肃穆。王建军，或者说李明远，就静静地坐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个空坟旁，一块打磨平整的青石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客人。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若不是眼神中那历经沧桑的疲惫与深藏其下的桀骜，他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回乡安度晚年的老人。
山脚下，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最终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纷沓而上的脚步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首先出现在小径尽头的是周志远。他身着黑色大衣，面色沉静如水，眼神锐利如鹰。身后跟着阿力和四五名神情戒备、身形矫健的保镖。他们迅速散开，呈半圆形站位，隐隐控制住了下山的主要路径。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侧的山路上，也出现了人影。张望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在晨光下微微反光。他身后是数名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动作迅捷，战术站位专业，瞬间形成了另一道包围圈。
两拨人马，代表着法律与私仇，此刻却目标一致，将王建军围在了这片小小的祖坟前。
王建军看着这“盛大”的场面，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缓缓露出了一个复杂难明的笑容，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悲凉，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满足。
“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阵容真够隆重的。我王建军是何等幸运？临了，有斗了半辈子的仇人，”他目光扫过周志远，“还有流着我自己血的亲儿子，”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张望身上，“一起来给我送终。这场面，够排场，我知足了。”
周志远向前迈了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定着王建军：“王建军，你无路可逃了。束手就擒，接受法律的审判，是你唯一的出路。”
“逃？哈哈哈……”王建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丝癫狂，“周志远啊周志远，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我还像二十多年前那个毛头小子一样，只会慌不择路地逃跑吗？”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清醒：“我为什么要逃？荣华富贵的日子，我过过了；东躲西藏、亡命天涯的日子，我也过过了；甚至连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我也尝过了！这辈子，大起大落，什么都经历过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姿态竟然带着几分悠闲：“我现在，儿女满堂。说起来，还真是讽刺，”他看向周志远，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连你周志远的儿媳妇，不都是我王建军的女儿吗？周健娶了我的女儿念安，这算不算是……我们两家另一种形式的‘和解’？”
周志远的脸色瞬间阴沉，
“我这辈子，该享受的享受了，该造的孽也造了。”王建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唯一的憾事，大概就是没能亲耳听到念安那孩子，叫我一声‘爸爸’吧。”
“王建军！”张望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跟我回去，接受法律的审判！为你做过的一切赎罪！”
王建军转过头，看向张望，目光变得异常复杂，有审视，有感慨，甚至还有一丝……慈爱？
“我的好儿子，”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和，“我明年就六十了，活够了，真的活够了。这辈子，能由你——我王建军的亲儿子，来给我料理后事，我足够了，真的。”
他指了指身后修葺一新的父母坟茔，又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穴：“这里，埋着你的爷爷奶奶。以后……记得逢年过节，来给他们烧点纸钱，除除草。你毕竟……是我王家的长子长孙。”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还有……皓轩，你在广州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王皓轩。他性子浮躁，走了歪路。以后……你这个当哥哥的，有机会就拉他一把，给他领上正道。算我……求你。”
“凭什么？！”张望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他眼眶泛红，声音带着愤怒和不解，“你一天没有养育过我，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现在凭什么把你另外一个儿子的未来托付给我？你如果真为他好，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做人的良知，你就应该跟我回上海去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这才是你唯一能为我们，为你自己做的事情！”
面对儿子的质问，王建军沉默了。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雾霭渐散的天空，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释然。
“自首？宽大？”他喃喃自语，随即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惨淡而决绝的笑容，“太晚了，儿子。回去，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多活几天，等待一颗子弹而已。那不是我要的结局。”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晰而锐利，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凶光，猛地射向周志远！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右手以与年龄不符的迅捷，猛地探入中山装的内兜！
“小心！”
“有枪！”
阿力和警察队伍中的指挥官几乎同时厉声预警！
一道金属的寒光闪过，王建军手中赫然多了一把紧凑型手枪！他几乎没有瞄准，手臂抬起，枪口直指周志远的方向！
“周志远！一起下地狱吧！”他嘶吼着，脸上是一种混合着仇恨、解脱和疯狂的扭曲表情。
“砰！”“砰！砰！砰——！”
枪声瞬间撕裂了山间的宁静！
几乎在王建军抬手的瞬间，经验丰富的阿力和反应迅捷的警察们已然开火！数颗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从不同角度精准地射向王建军！
王建军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扣动扳机的手指甚至没能完全压下，那把枪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未能击发的撞针声响。他胸前、腹部瞬间爆开数朵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踉跄，手中的枪脱手飞出。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周志远，嘴角艰难地扯动，似乎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却涌出了一股鲜血。他眼中的疯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谋得逞后的、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解脱。
他踉跄着，倒退几步，精准地跌坐在那个他为自己准备好的空坟边缘。
“呃……”他发出一声模糊的喉音，目光艰难地转向已经惊呆了的张望，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愧疚，有不舍，最终凝固成一片空洞。
随即，他头一歪，身体软软地滑落，重重地倒在了那个冰冷的、由他自己亲手砌成的坟冢之中，鲜血迅速浸染了身下的新砖和泥土。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飘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大自然也在为这个以如此决绝方式自我了断的枭雄送行。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张望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眼睁睁看着生父在自己面前，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走向毁灭。他明白，这根本就是王建军精心设计的最后一步！他知道自己伤不了被严密保护的周志远，他求的，就是一个痛快！一个由他亲手选择的、符合他枭雄身份的、迅速的终结！
周志远在保镖的护卫下毫发无伤，他盯着坟坑中已然气绝的王建军，脸色铁青。他看穿了王建军的意图——宁可以这种“袭击”的方式被击毙，也绝不肯老老实实地被审判、上刑场！这是一种最后的、无声的挑衅和对抗！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张望缓缓抬起剧烈颤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警帽和衣领。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情绪，用沙哑而沉重的声音下令：
“警戒现场！通知当地派出所，还有……法医。”
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坟坑中那个给予他生命又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然后毅然转过身，走向自己的同事，开始以一名国际刑警的身份，冷静地履行他的职责，处理这惨烈而复杂的现场。
周志远依旧站在原地，望着王建军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沉默的青山，目光深邃。纠缠半生的恩怨，最终以这样的方式，在这片祖坟前，画上了一个血腥而突兀的句号。
恩仇已了，生死两隔。这片沉默的青山，成为了这一切的最终见证。王建军用他最后的选择，扞卫了他那扭曲的、不容侵犯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