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零五分，上海浦东国际机场t2航站楼。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咖啡因和无数种香水混杂后形成的、属于国际空港特有的冰冷气味。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天色是混沌的灰蓝，几架早班客机如同沉默的钢铁巨鸟，在跑道上缓缓滑行，引擎的低吼被厚重的玻璃过滤成沉闷的背景音。
陈志豪坐在头等舱休息室角落一张宽大的皮沙发里，身体陷进去，却丝毫感受不到舒适。他戴着墨镜，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沙发扶手，发出细微的“哒哒”声。他左手边放着一个轻便的登机箱，里面只有护照、少量现金、几张至关重要的银行卡——其中一张的芯片里，正静静躺着刚从林妍账户里榨取的、滚烫的三百万人民币。右手紧紧攥着那张飞往曼谷的头等舱登机牌，薄薄的纸片边缘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发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不断抬手看表，昂贵的腕表表盘在休息室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距离登机广播提示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登机口那边却毫无动静。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梗塞感。没事的，一定是航空管制，或者地勤有点小问题。他安慰着自己，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频频扫向登机口的方向。那里，穿着航空公司制服的地勤人员依旧保持着职业的微笑，但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就在他内心的焦躁即将冲破临界点，准备起身去询问时，登机口上方的电子屏幕终于跳动了。紧接着，广播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用中英文清晰地播报：“乘坐tGxxx次航班，由上海浦东前往曼谷素万那普的旅客请注意，我们抱歉地通知您，由于临时技术原因，您的航班将延误登机。具体登机时间请留意后续广播。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技术原因？延误？
陈志豪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太巧了！这个时间点，这个航班！他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倒了旁边的登机箱。他一把抓起箱子，墨镜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登机口那个拿着登机扫描仪的地勤小姐。周围其他几位头等舱乘客也发出了不满的抱怨声。
他大步走到登机口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怎么回事？我是头等舱，tGxxx飞曼谷的！技术原因？什么技术原因？要延误多久？”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强压的焦虑。
地勤小姐保持着标准的微笑，目光快速地在陈志豪的脸上扫过，又落回自己手中的登机设备屏幕，似乎在确认什么。“非常抱歉，陈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甜美，但称呼他的姓氏时，语气里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确认意味，“确实是临时发现的小问题，机组正在配合地面工程师处理，为了确保飞行安全，需要一点时间。具体延误多久还不确定，请您稍安勿躁，回到休息区等候广播通知好吗？”
“稍安勿躁？” 陈志豪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了旁边几位旅客的侧目。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急躁和怀疑更浓了，“我赶时间！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们航空公司就是这样对待头等舱客人的？连个确切时间都给不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给地勤施加无形的压力，同时目光如炬，试图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任何一丝不自然的端倪。
地勤小姐的笑容依旧得体，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她微微侧身，避开了陈志豪过于迫近的视线，手指在设备侧边一个不起眼的按钮上，非常轻微地、快速地按了两下。“真的很抱歉，陈先生。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请您理解并配合我们的工作。一有确切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广播通知您。”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
陈志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那丝僵硬！那个微小的动作！不对劲！绝对不对劲！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延误！一种巨大的、灭顶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后退一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逃离这个登机口，逃离这个机场！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做出反应的一刹那——
“陈志豪先生！”
一个沉稳、洪亮、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这声音穿透了休息区相对安静的氛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和冰冷的金属质感。
陈志豪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格一格地转过身。
视线里，三名穿着深蓝色警服的警察，正从休息区入口的方向，迈着沉稳而迅捷的步伐向他走来。他们的制服笔挺，肩章上的警徽在顶灯下反射出冷硬的光。皮鞋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志豪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肩宽背阔，步伐间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压迫感。他的脸廓线条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在稍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冰冷审视和洞穿一切的力量。正是张望！周家那个在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任职的“煞星”！陈志豪曾在周家非正式场宴会上见过一次，这张脸，这身气势，他绝不会认错！
张望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陈志豪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偏移。他身后的两名年轻警察，一左一右，如同沉默的磐石，眼神同样锐利，充满了戒备。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休息室里其他旅客的抱怨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光在警察和陈志豪之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陈志豪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登机箱拉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墨镜也无法完全遮掩他眼中喷薄而出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张望三人已经走到了陈志豪面前，距离不足两米。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墙壁，将陈志豪死死地钉在原地。
“你们……你们干什么？” 陈志豪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强作镇定，试图挺直腰板，但微微发颤的腿和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我……我没有犯什么法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合法公民！我要赶飞机！” 他试图用提高音量来掩饰心虚，目光慌乱地扫过张望冷峻的脸，又看向旁边神色各异的地勤和围观旅客，仿佛想从中寻找一丝支持或证明。
张望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手术刀般，冷静地扫过陈志豪因紧张而微微抽搐的脸颊，扫过他攥得死紧的登机箱拉杆，扫过他另一只手里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登机牌，最后落在他因为恐惧而明显收缩的瞳孔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休息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远处隐约的航班广播。
然后，张望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力量，清晰地传入陈志豪和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陈志豪先生。” 他再次确认了名字，语气平淡无波，“我们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民警。现在依法向你宣布：你涉嫌一起重大职务侵占及盗窃案件，现依法对你进行口头传唤。这是我们的证件和工作证明。”
说着，他身旁的一名年轻警察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出示了警官证和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传唤证。证件上的照片和警徽，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职务侵占？盗窃？” 陈志豪像是被这两个词烫到了一样，猛地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登机口的隔离栏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墨镜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荒谬感和濒临崩溃的恐惧。“荒谬！胡说八道！我侵占谁了？我偷什么了？你们这是污蔑！是诬陷！我要找我的律师！我要投诉你们！” 他挥舞着手中的登机牌，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你的律师，稍后会有机会联系。” 张望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陈志豪的激烈反应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陈志豪，带来更强烈的压迫感。“至于侵占和盗窃的对象……”
张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刺陈志豪躲闪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此刻如同魔咒般的名字：
“南越集团，林妍女士。以及，你名下数个空壳公司非法转移、占用的巨额资金。”
“南越……林妍……” 陈志豪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彻底土崩瓦解。他知道！张望什么都知道了！周家什么都知道了！他们不是没动手，而是在等着他自以为逃出生天的那一刻，再将他从云端狠狠打落！
“根据我们初步掌握的证据，” 张望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陈志豪的心脏，“你涉嫌利用担任林妍私人助理及实际控制其名下部分公司业务的便利，通过伪造合同、虚增债务、非法挪用等方式，侵占南越集团及林妍个人资产数额巨大。同时，就在今日凌晨，你涉嫌利用非法获取的林妍个人银行账户密码，盗取其账户内人民币三百万元整，并通过复杂手段试图转移出境。这笔资金，现在应该就在你身上，或者与你随身携带的某个银行账户直接关联。”
张望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激光，落在了陈志豪紧紧攥着的登机箱上，又扫过他西装内侧口袋隐约的卡片形状轮廓。
“另外，” 张望的声音顿了顿，如同法官敲下最后的法槌，“你名下控制的‘志豪咨询’、‘远帆贸易’等空壳公司，涉嫌在过去三年内，通过虚构交易、洗钱等方式，为境内外不明资金提供非法通道并从中牟取巨额非法利益，相关资金流向与你近期试图逃离境外的行为高度关联。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正试图转移非法所得，逃避法律追究。”
每一条指控，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志豪的心口。他感觉呼吸困难，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张望后面的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完了……全完了……他精心设计的每一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退路，在周家编织的这张巨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废纸！
“现在，” 张望的声音将他从眩晕的边缘拉回冰冷的现实，“请配合我们的工作。交出你的护照、登机牌以及所有随身携带的通讯工具、银行卡、电子设备。跟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
张望身后的两名警察同时上前一步，形成合围之势，彻底堵死了陈志豪任何可能的逃跑路线。他们的眼神锐利而警惕，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陈志豪毫不怀疑，只要他有一丝异动，下一秒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制服。
“不……不！你们没有证据！这是陷害！是周家！是周志远让你们来的！” 陈志豪绝望地嘶吼着，做最后的挣扎。他猛地将手中的登机箱狠狠砸向离他最近的一名警察，同时身体像泥鳅一样试图从张望身侧的缝隙里钻出去！
“动手！” 张望眼神一厉，低喝一声。
动作快如闪电！
被砸箱子的警察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同时一个干脆利落的擒拿手，精准地扣住了陈志豪试图推搡他的手腕，反向一拧！
“啊——！” 陈志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臂瞬间被扭到身后，巨大的疼痛让他半边身子都软了下去。
另一名警察几乎在同一时间上前，一脚踹在陈志豪的膝弯处！
扑通！
陈志豪毫无反抗之力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头上的帽子飞了出去，墨镜也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因剧痛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狼狈面孔。他试图挣扎，但被反剪的双手和膝盖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张望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在地上、如同丧家之犬般的陈志豪，从腰间取出一副冰冷的手铐。
“咔嚓！”
清脆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在清晨空旷的机场休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那象征着自由与逃亡的登机箱，歪倒在几步之外。那张飞往曼谷的头等舱登机牌，飘落在冰冷光洁的地面上，被一只警用皮鞋无声地踩住。
几乎就在手铐合拢的余音消散在机场冰冷空气里的同一秒，张望放在制服内袋的手机，以一种与现场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略显突兀的频率震动起来。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迅速用空着的左手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来电显示并非局里的紧急号码，而是一个他私人通讯录里备注的名字：周志强。
张望锐利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对着正将瘫软如泥的陈志豪从地上拽起的两名年轻同事做了个“看好”的手势，随即接通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沉稳依旧：“是我。”
电话那头，周志强低沉的声音传来，背景音似乎有些嘈杂，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事态尽在掌握的平静：“张队，人按住了？”
“刚铐上。”张望言简意赅，目光扫过被两名警察牢牢控制、面如死灰、眼神涣散的陈志豪。他正被快速搜身，护照、钱包、手机被逐一取出。
“很好。辛苦了。”周志强的声音顿了顿，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透过电波传递了过来。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冰冷确认。“茂悦那边……刚打来电话。林妍……把套房砸了。砸得很彻底。人……浑身是血。酒店方……已经叫了救护车。”
张望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一瞬。机场大厅明亮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他沉默了两秒，目光投向巨大的落地窗外，一架刚刚腾空而起的飞机正轰鸣着刺破灰蓝色的天幕。
“知道了。”张望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磐石，听不出丝毫涟漪，“这边收尾，我马上过去处理现场。”
电话挂断。张望将手机利落地塞回口袋，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重新看向被铐住、正被押着走向休息室出口的陈志豪。后者似乎捕捉到了张望刚才通话时那极其短暂的停顿和投向窗外的目光，涣散的眼神里陡然闪过一丝病态的、扭曲的快意，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笑。
张望的眼神骤然一寒，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割断了陈志豪那无声的挑衅。他迈开步子，沉稳有力地跟了上去，皮鞋踏在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休息室里，如同最终定谳的鼓点，宣告着这场末路围猎的终结。机场外，城市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