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大会的气氛,在陈烬掷地有声的承诺和呼厨泉的带头表态后,逐渐从凝滞忐忑转向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激动与不安的躁动。
牧民代表们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灼热的光彩所取代。
他们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目光不时瞟向场中央那个年轻的汉人首领,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感激和……期待。
终于,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岁月和苦难痕迹的老牧民,在一个年轻牧民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面向陈烬,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毛毡上,用嘶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匈奴语哭喊道:
“恩人!赤火的恩人社长啊!”
这一跪一哭,如同打开了闸门。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牧民代表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诉说着:
“社长!谢谢你们杀了刘豹那些豺狼!我三个儿子,都被他们拉去打仗死了啊!就为了抢汉人一点粮食,我的家……没了啊!”
“那些贵族老爷,抢走我们的女儿,就像牵走一头羊羔!稍有不从,就鞭子抽,马拖……根本不是人!”
“冬天雪灾,我们的牲畜冻死饿死,他们反而来加税!逼得我们卖儿卖女……”
“是赤火军!给我们分了粮食,救了娃娃的命!还让我们来这里说话……从没有谁把我们当人看……”
哭诉声、控诉声、感激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悲愤而汹涌的浪潮。
许多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那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血泪。
他们用最朴素的语言,将匈奴贵族千百年的罪恶,血淋淋地剖开在所有人面前。
呼厨泉和一些较为开明的头人听得面色复杂,有些尴尬,也有些动容。
突然,一个声音高喊道:“旧的单于、王爷都是吃人的狼!社长!您带领我们打了胜仗,给我们分粮,给我们公道!您仁义!您英勇!您才是我们草原真正的大英雄!”
“对!社长!您来做我们的新单于吧!”
“请您当匈奴王!带领我们过好日子!”
“只有您能让我们服气!我们愿意尊您为王!”
这个提议,如同火星掉入油锅,瞬间引爆了全场!
几乎所有在场的牧民代表都沸腾了,他们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用各种方式表达着拥戴。
甚至连不少中小部落的头人,也觉得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依附一个更强大、似乎也更讲道理的王者,总比自己在混乱中挣扎要强。他们纷纷起身,向陈烬躬身行礼,表达臣服之意。
“请社长即位单于!”
“尊奉社长为我匈奴共主!”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整个会场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陈烬,等待他戴上那顶无形的王冠。
呼厨泉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掩饰下去,也跟着众人向陈烬躬身。
他知道,这是民心所向,此刻任何反对都是不明智的。
然而,面对这几乎是一边倒的、真诚的拥戴,陈烬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欣喜或得意。
他静静地站着,等众人的声浪稍稍平息。
他抬起手,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向下压了压。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回应。
“草原的兄弟们,”陈烬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的心意,我陈烬,心领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这个‘单于’,这个‘匈奴王’,我不能当。”
“为什么?!”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不解和失望的惊呼。
陈烬深吸一口气,声音提高,如同宣告般说道:“因为,我们赤火公社千辛万苦,流血牺牲,打倒了一个旧的单于,不是为了再请回来一个新的单于!”
“王爷的冠冕是金子打的,但也一样沉重!它压弯过无数英雄的脊梁,最终都会变成吸食民脂民膏的怪兽!今天它戴在我头上,或许我能保证自己清廉,那明天呢?后天呢?我的儿子,我的部下呢?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变成新的刘豹?”
他的话,像冰水浇头,让狂热的众人渐渐冷静下来,露出思索的神情。
“草原不需要一个新的主子!”陈烬斩钉截铁地说道,“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大家吃饱饭、穿暖衣、不受欺负、能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规矩!”
“这个规矩,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哪怕是我也一样!它应该是我们大家一起商量着定下来的,对所有人都公平的律法!是保护所有牧场的草场公约!是遇到灾难时互相帮扶的盟约!”
他指向在场的所有人:“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会,不是要推举一个新的王,而是要一起立下这些能让我们世世代代过上好日子的新规矩!”
“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单于,没有王爷,没有贵族欺压,所有部落平等相处,所有牧民安居乐业的新草原!”
“所以,”陈烬的目光再次变得柔和却坚定,“谢谢大家的好意。但我不能当这个单于。我们需要的,不是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攥在我们自己手里的、能保护我们自己的——力量和法律!”
一番话,石破天惊!
彻底颠覆了草原千百年来“强者为尊”、“依附王者”的传统观念!
会场陷入了长久的寂静。牧民们怔怔地看着陈烬,眼神中的狂热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被点燃了某种内在力量的震撼和思索。
不需要单于?
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可能吗?
但说出这番话的,是刚刚以雷霆手段扫平了旧贵族、又对他们施以恩惠的陈烬!
他的话,拥有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陈烬看着众人茫然又有所触动神情,知道思想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但他今天,必须斩断这历史的循环。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现在,让我们继续开会。不要再讨论谁该当王了。我们来讨论,第一个规矩——草场,到底该怎么分,才最公平?”
他将话题,重新引回了实实在在的、关乎每一个人生计的问题上。
王庭大会,在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关于权力本质的深刻辩论后,终于回归了它最初的、也是最重要的主题——如何共同建立一个的新世界。
而“我们不需要单于”这句话,则像一颗种子,深深埋入了所有与会者的心中,等待着未来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