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赤火谷,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萌发的清甜。
远处的工坊区,传来有节奏的锻打声和纺车的嗡鸣。一切井然有序,蓬勃得让刚从外面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恍如隔世。
颍川来的三位客人,此刻就是这般心境。
为首的叫荀俭,字公节,乃是颍川荀氏一个早已没落的旁支,年近四十,却只混了个“孝廉”名头,连个县令的实缺都没捞着。
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寒门子弟郭孝,另一个是小地主家的儿子辛逸。
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儒袍,努力想维持着士人的从容气度,但眼底的惊疑不定,却像受惊的兔子,藏也藏不住。
带路的赤火队员把他们引到接待处门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韩干事在里面,几位先生自便。俺还得去民兵队操练咧!”
说完,行了个奇怪的握拳扣胸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那精神头,看得荀俭一阵恍惚。
这哪里是乱世之民该有的样子?
韩澈从一张堆满文牍的桌子后抬起头。
他如今是“赤火人民委员会”下设“对外联络干事”,眉宇间的青涩早已被繁杂的事务磨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干练。
他穿着和所有社员一样的粗布衣服,只是洗得更干净,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
“荀先生,郭先生,辛先生,一路辛苦。”韩澈起身,拱手行礼,动作不卑不亢,既无谄媚,也无倨傲。
“谷内条件简陋,比不得颍川世家大族,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标准的客套话,但从一个“反贼”头目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荀俭连忙还礼:“韩干事客气了。赤火谷……名不虚传,真乃乱世桃源。”
他这话有七分是真心的赞叹,另有三分,是士大夫式的习惯性恭维。
韩澈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能看透人心:“桃源谈不上,只是兄弟们不想饿死,不想任人宰割,拧成一股绳,自己挣条活路罢了。几位请坐。”
没有香茗,只有三碗清澈的白开水。
寒暄几句后,话题逐渐深入。
辛逸年轻气盛,忍不住先开口:“韩干事,我等一路行来,见谷中百姓……气色红润,步履生风,更奇者,见我等衣冠,竟无多少惧色,反而多有好奇打量。此等民心……不知陈社长以何术教化至此?”
他本想问“以何术驱策百姓至此”,临到嘴边改了口,但那股子“牧民”的思维惯性,还是露了出来。
韩澈端起水碗,抿了一口,淡淡道:“没什么术。赤火谷里,不兴这个。我们这儿,地是大家一起垦的,粮是大家一起种的,贼来了是大家一起打的。守住了家园,收获了粮食,人人有份,饿肚子的自然就少了。肚子吃饱了,脊梁骨自然就挺直了,看见几位先生,也就无需卑躬屈膝了。我们管这叫‘做人的底气’。”
“做人的底气……”郭孝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微亮。他是寒门,对“卑躬屈膝”四字体会尤深。
荀俭则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人人有份?敢问韩干事,这‘份’如何界定?功勋者与寻常流民,岂可同日而语?长此以往,岂非挫伤贤能进取之心?”他试图用经义道理来诘问。
韩澈看向他,目光平静却有力:“荀先生的问题很好。在我们赤火,‘份’的基础是‘劳动’。垦荒多的,工分就多;做工好的,工分也多;杀敌英勇的,另有功勋奖励。工分换口粮,天经地义。这叫‘按劳分配’。”
他顿了顿,声音加重了几分:“至于‘贤能’……我们觉得,能让地里多产粮食的农把式是贤能,能改进工具让大伙省力的工匠是贤能,能教会孩子识字明理的先生也是贤能。他们的工分和待遇,自然比寻常出力者高。但我们不养只会空谈道德文章、却视百姓如刍狗的‘贤能’。那样的‘贤能’,胃口太大,我们赤火谷太小,喂不饱,也不敢喂。”
这话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空气里。荀俭的脸瞬间有些发热。他听得懂,韩澈是在敲打他们这些旧式文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童谣声:
“赤火赤火,照四方呐!
均平均平,吃饱饭呐!
肃风肃风,眼睛亮呐!
蛀虫害虫,无处藏呐!”
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从窗外跑过,声音欢快而响亮。
荀俭三人彻底愣住了。童谣俚俗,却像一把锤子,砸碎了他们最后一点矜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教化”了!
这是将一套全新的、截然不同的价值观,用最直白的方式,根植到了下一代人的心里!其可怕程度,远胜于十万雄兵!
韩澈看着他们的表情,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陈社长常言,赤火之基,在于民心。民心之基,在于公平。我们这里,不看出身,不看门第,只看你愿不愿意为这‘公平’出一份力,流一滴汗。若愿,便是同志;若不愿,亦是好合好散。但若有人想打着‘贤能’的旗号,来坏我们这‘公平’的根基……”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桌上,放着一本最新版的《赤火律》,封面粗糙,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旁边,还有一份《肃风司公报》,上面刊登着某位前“后勤干事”因多记了三个工分而被削职为民、罚劳役一月的处分决定。
荀俭三人告辞出来时,已是夕阳西下。
望着谷内升起的袅袅炊烟,听着远处民兵队操练时整齐的呼喝声,三人沉默了很久。
郭孝忽然低声说:“其志……恐非割据一方。”
辛逸喃喃道:“他们……他们这是要刨了整个天下的根啊……”
荀俭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间普通的土坯房,以及房檐下那个身影已然消失的窗口。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经世济民’?”他像是在问同伴,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个坚守了半生的信念。
“走吧。此事……需从长计议。”荀俭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迷茫。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谷口,如同几滴墨水,试图融入这片赤色的火焰,却不知最终是被蒸发,还是被染上新的颜色。
而谷内,韩澈点亮了油灯,铺开纸笔,开始撰写给陈烬和人民议事会的报告:
“今日会见颍川士人三名,观其言行,于旧世道多有不忿,于我赤火新奇有余,认同不足。其心仍在观望,其念仍存‘劳心者治人’之余毒……建议保持接触,以观后效,然内部思想教育尤需加强,谨防旧文人‘做官当老爷’之习气侵蚀我赤火根本……”
灯火摇曳,映着他年轻却无比认真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