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部的帐篷里,徐文的手指关节因为连日握笔绘图而泛白,他将厚厚一叠文件恭敬地放在陈烬面前——
《赤火公社第七水渠三年规划水车技术升级方案》。字迹工整如算子,图纸精密得像钟表机芯,每一处标尺都透着工程学特有的严谨与枯燥。
“社长,这是最稳妥的方案,结合现有工匠技术水平和赤峰山地理……”徐文的汇报没结束。
一个清亮而饱含热忱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冰面上凿开的裂口:
“社长!诸位同志!”
所有人的目光被牵引。年轻的林枫站在帐篷门口,篝火的余晖给他略显单薄的身躯镀上一层金边。
他双手捧着一个薄薄的笔记本,指节用力得发白,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狂热光芒。
他一步步走到场地中央,帐篷里瞬间只剩篝火噼啪声和他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笔记本,动作虔诚得像翻开圣典。
“《论赤火公社的组织使命与阶段性斗争策略》——仅以此浅薄之见,向照亮我黑暗前路的炬火致敬!”他声音颤抖,却字字如锥,敲击着在座每个人的耳膜。
接下来,林枫的汇报像一场精心编排的交响曲,每个音符都来自陈烬的过往:
“一年零三个月前,在石窝子村,面对饥民绝望的眼睛,您说:‘赤火要烧起来,不是靠柴多,是靠人心齐!’这让我明白了组织力量的根基在于团结!”
“八个月前‘断粮之冬’,您面对动摇者斩钉截铁:‘谁若挡了赤火的光,赤火先烧掉的就是它!’这教导我们斗争的决心不容半点折扣!”
“两个月前庆功宴上,您指出‘赤火之焰,内聚则明,外烁则威’,这正是我们当前阶段转向制度巩固的关键启示!”
他的每一段引用都精确到时间地点,像在复原一部赤火圣典。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竟将陈烬各处零散的箴言,以严密的逻辑重新锻造为一把锋利的“矛”:
矛锋一:阶级净化论
“查粮账的刀,就该磨得最利!(陈烬语)……因此我们必须组建一个核心先锋队,成员思想需经烈火淬炼!如石夯烈士守薯种的纯粹!他们将成为赤火的火种——扎根群众中引燃星火,提纯群众中的杂质熔渣!(林枫核心论点)”
这直指建党核心。
矛锋二:持续整风论
“‘周叛’的教训告诉我们!……‘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陈烬私下谈话)……因此先锋队必须建立‘赤火熔炉’,不熄火的自我锻造!周期性开展灵魂深处的‘肃风’,不让一粒腐败尘埃在赤火中沉淀!(林枫制度建议)”
当林枫最后合上笔记本,已是泪流满面。他双膝“咚”地砸在泥地上,仰头望向陈烬,那眼神干净狂热如初生火焰:
“社长!您那在石窝子点燃的第一把火,照亮的不仅是一个村寨!它照亮了我从奴隶窝爬出来的黑暗人生!”
他泣不成声,右手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我的血,我的命,我的骨头!愿为您思想的火把添一把草!让它烧得更亮!照亮更多在黑暗里打滚的兄弟,找到爬出来、站直了的路!”
静。
帐篷里落针可闻。空气凝固成了坚冰。只有篝火在林枫清亮泪水的倒影里疯狂跳跃。
陈烬缓缓站起,动作有些滞涩。他看着这个跪在地上、仿佛要献出灵魂的年轻人,胸腔深处某个尘封的地方被烫了一下。
他见过世情冷暖,人心伪诈,但如此炽烈、如此虔诚、如此…精准的忠诚,像打磨完美的刀刃,寒气逼人却令人目眩神迷。
他伸出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才扶住林枫颤抖的肩膀:
“起来。说得好!”声音沉稳,却有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看着众人:“听听!这股子心气!才是燎原星火该有的样子!”他看向林枫的眼中首次有了一种近乎“发现”的锐光。
而台下,暗流已搅作混沌泥潭:
徐文默默弯腰捡起自己散落在地的技术图纸,指腹无意识碾过被鞋底蹭花的水轮机应力图——再精密的机器设计图,仿佛也抵不过那本薄薄笔记中喷薄的精神烈火。
钱焕章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暖如春,正亲热地拍着后勤干事的肩膀低声夸赞,只有眼底极深处掠过一丝冰针般的光芒。
他用余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跪地的年轻身影——要么,这是块真正的、价值连城的赤金,比愚民好用万倍;要么…这是个技艺精湛到足以让他这头老狐狸也需退避三舍的同行。危险指数——极高。他捻动指尖,决定再让一份“调剂”粮提前发放。
赵将一直闭目靠在支撑帐篷的木柱上,此刻才睁开一线寒眸,冷冷扫过林枫那张年轻、真诚又滚烫的脸,然后看向远处灯火下的营房——那里正飘来新煮米粥的香气,一群领了“调剂粮”的士兵笑骂着走过。他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
孟瑶死死攥住怀中冰冷的审计账册封面,那上面凝结的油污似乎怎么都擦不干净。侯三在她身边气得胡子直翘,正低声骂着:“娘的!老子宣传队嗓子都喊冒烟了!还拿不到钱胖子一碗肉渣?”
秦狼抱臂倚在暗处,手指在左臂新烫的伤疤上刮擦着,目光如狼,在人群缝隙间钉住林枫的后心。
会后,陈烬站在山坡,看着下方营地。灯火阑珊处,新一批“调剂”粮食被搬进宿舍区,响起阵阵欢呼。
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孟瑶无声地站到他身后,轻轻摇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挫败。
“送走的几期《赤火先锋报》,被拿去糊窗户、包菜籽了。”侯三的声音干涩苦涩。
“钱焕章昨晚亲自去了趟第三工匠大队,发了‘劳动补助’。”孟瑶补充,声音冰冷,“今天,第三大队联名送来的‘建议书’,明确反对徐文规划中‘水渠优先通过军工区’的线路方案。”
陈烬目光落在远处黑暗中如巨兽伏卧的铁翼营营区,沉默良久,才发出一声几近虚脱的低叹:
“苦行僧化缘斗不过灶王爷供香啊……”他看向身边如铁塔般沉默的赵将,苦笑里带着刺人的真实:
“‘理想’这张饼画的再圆,饥肠辘辘的人也更愿意抓住手里那口‘实惠’。人心如此,自古艰难。这‘实惠’二字,就是我赤火最顽固的顽疾。”
赵将嘴角绷紧,如刀削冰刻。
他没有说话,只抬手指向山下某处:一群刚分发完新米袋的民工,正围着篝火堆,就着粮香和米酒高声笑骂,其中一个正挥舞手臂,模仿着林枫演讲时高举笔记本的姿态,引来更响亮的哄笑。
林枫所引发的震动,似乎正在被钱焕章实实在在散发出的饭食香气、和人们对模仿其神态的戏谑笑声中,悄然蒸发、解构、最终化为无声的尘屑,融入营地夜晚温暖的混沌里。
山坡高处,夜风卷着钱焕章帐篷方向飘来的炖肉香气,浓烈地裹住了陈烬和赵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粘稠的暖意,如同温柔又无法挣脱的巨茧,将理想的光焰牢牢禁锢。
钱的“大势”,就在这食物的暖香与人心的实利中,无声无息、又铺天盖地地合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