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秦狼动了。
人群下意识屏息。只见秦狼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段新垒的、尚未夯实的田埂。
他脚步沉重,踏在松软的土上,发出闷响。阳光照在他绷紧的背脊上,竟透出一股悲壮的决绝。
他在埂前站定,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深秋的凉意,沉入肺腑。下一秒,他双臂肌肉贲张,高举起那面染血的木牌,对着松软的黄土埂子,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绝非金石碰撞的清脆,而是钝物陷入虚土的沉重。木牌深深嵌入黄土,又被他猛地拔出。
尘埃簌簌落下,而在那新砸出的凹坑里,木牌背面的血渍清晰地拓印在了黄土之上
——一个暗红发黑、边缘模糊的手印,狰狞地烙印在那里,像一朵被强行摁进地里、却又挣扎着盛开的绝望之花。
围观的村民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那血印烫眼。
有人猛地捂住嘴,眼中闪过惊惧。
更有几位经历过断粮谷惨烈的老者,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掠过田野的微响,和那土埂上血印无声的控诉。
刘四脸上的表情转为一种苍白的怔忡,呆呆地望着那个血手印。
秦狼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力竭,而是情绪如沸水般在他胸腔里翻滚。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烧红的刀子般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血手印上。
他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日里的冷硬命令,而是一种近乎嘶哑的、震颤的咆哮,吼得脚下的田埂都仿佛在共鸣:
“看见了吗?!这埂子!不是用土堆的!是用石夯的血浇的!”
秦狼的吼声撕裂了秋风,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村民的心口。
“你们现在觉得折腾?觉得好不容易安稳了,能吃饱了,就不想再动弹了?”秦狼的目光猛地刺向刘四,又扫过众人。
“可豪强灭了吗?匈奴走了吗?他们就在山外边盯着!盯着咱们刚收的土豆,盯着咱们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活命粮!哪天他们再冲过来,谁去堵缺口?是你刘四吗?还是你们这些只想往后躲的人?!”
他的质问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刘四脸色惨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先前那点侥幸和得意早已被砸得粉碎。
吼声戛然而止。澎湃的怒气仿佛瞬间流空,秦狼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突然蹲了下去。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弯腰的汉子,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埂上那抹暗红的印记,像是怕惊扰了长眠的战友。
所有的暴烈都消失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几乎破碎的沙哑,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黄土之下的亡魂倾诉:
“石夯兄弟……我……我没让你白死……我记着呢,我都记着呢……”
这一蹲,一抚,一句低语,比方才所有的怒吼更具冲击力。
那其中蕴含的痛惜、愧疚、承诺与无尽的怀念,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几个妇人别过脸去,用头巾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李老栓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一片压抑的哽咽声中,刘四爬了起来。他没拍打身上的泥土,也没再看任何人,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那血印灼伤了皮肉,更灼伤了灵魂。
他愣愣地看着埂上那抹刺眼的暗红,又看向蹲在一旁、肩膀微塌的秦狼,看向那双赤红如血、盛满了悲痛与坚毅的眼睛。
忽然,他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冲向旁边放着的石碾子。那石碾沉重,他憋着一口气,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才勉强抱起,踉跄着回到田埂边。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举起石碾,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田埂的土壤!动作又快又狠,仿佛要将所有的后怕、羞愧、醒悟都砸进这土里,将这埂子砸得无比坚实!
“砰!砰!砰!”
沉闷的砸土声成了田野里唯一的节奏。
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之前那些跟着附和、犹豫不前的村民们,彼此对视一眼,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和犹豫终于彻底消散。他们默默地、坚定地重新拿起了锄头和铁锹。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指挥,铁锹铲土的沙沙声,锄头夯土的咚咚声,石碾砸土的闷响,交织成一曲沉默却无比有力的合唱。
先前质疑声最大的那个汉子,此刻干得最卖力,额头汗水涔涔也顾不上擦。
一个年轻的村民,看着已近一人高的田埂,擦了把汗,走到秦狼身边,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秦统领,这埂子……咱还能不能再垒高点儿?再加宽些?万一……万一敌人来的多……”
秦狼缓缓站起身,眼中的赤红尚未完全褪去,但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一张张汗湿却坚定的脸,一抹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终于冲破悲恸,在他唇角漾开。他重重点头,声音恢复了力量,掷地有声:
“能!当然能!只要咱们自己想护着这块地,想护着碗里这口饭,想护着咱们的‘均田’!这埂子,想垒多高,就垒多高!”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仿佛看到了未来可能来临的风暴,但更看到了这片土地上蓬勃生长的、永不屈服的守护之志。
血印已拓入黄土,更刻进了人心。这田埂,从此不再是普通的土垄,它是用牺牲浇灌、用觉醒夯实的防线,是一个群体挺起的、永不弯曲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