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展信时,茶炉上的水正沸着,腾起的雾裹着茉莉落瓣的香,漫过案头。
这味道总让我想起你——连耍赖都带着一股清甜,像上周抢茶荷时,你指尖沾着的茶末,都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此刻,我正坐在茶室的老梨木桌前,沸水注入紫砂壶的声响像细雪落地,腾起一丝丝的雾气。
我忽然就想起,上周茶道课的光景里——
那天你闹的笑话,此刻想起来,倒比壶里的茶汤还烫嘴。
李老师刚把那柄刻着松鹤的老碾轮摆出来,你眼睛就直了。
那碾轮沉得很,铜边磨得发亮,松鹤纹里还嵌着经年的茶垢,一看就有些年岁。
你抢在我前头把它抱在怀里,胳膊肘往榻榻米上一撑,下巴抵着碾轮边缘,像护着什么宝贝:
“这玩意儿沉手,压出来的茶末才够细,香才能钻到骨子里去。”
我知道,你是瞧着那松鹤雕得精神,偏要找个正经由头。
果然,你攥着碾轮把时,指节都用力得泛白,碾茶时胳膊转得太急,青绿色的茶末“噗”地溅起来,大半落在你新换的月白袖口上,星星点点的,像谁趁你不注意,撒了一把刚冒头的草籽。
“你看你看。”你还不肯撒手,举着碾轮冲我晃,碾槽里的茶末簌簌往下掉。
“我这茶末细得能飘起来,哪像你用那小破碾子,压出来的粗得能当沙砾。”
你话没说完,抬手抹鼻尖,指尖沾的茶末就蹭了一道绿痕,活脱脱一只偷喝了抹茶的小狐狸,偏还梗着脖子,眼神里全是“我才没输”的得意。
李老师在一旁笑出了声,手里的茶则轻轻敲了敲茶荷:
“傻孩子,碾茶讲的是巧劲,不是蛮力。你这哪是碾茶,是跟碾轮较劲呢。”
你耳朵尖立刻红了,却还是把碾轮抱得更紧,嘴里嘟囔“沉手的才出香”。那模样,比碾槽里的茶末还倔强几分。
阳光斜斜切过木格窗,把窗棂的影子拓在榻榻米上,是满地细碎的菱形,像谁把春天的天光裁成了小块。
李老师跪坐在茶席主位,手里转着茶筅,竹丝在盏中划出轻浅的弧:
“‘和敬清寂’四个字,说到底是要心手相应。手稳了,心才能沉;心定了,茶味自会显。”
你正捏着茶筅练习转腕,闻言突然停了动作,竹丝上的水珠滴在榻榻米上,洇出个小小的圆。
“李老师,”你梗着脖子抬眼,睫毛上还沾着一点阳光的金粉,“我觉得手笨点没关系,心不笨就行。”
你话音刚落,分茶时手腕猛地一抖,半盏茶汤泼在茶筅上。
竹丝弹起的水珠像星子,飞过来,正巧落在我手背上。
那凉意很轻,像春溪里刚捞起的石子蹭过皮肤。
我下意识缩手时,撞见你眼里的光——
比茶室顶上的天窗还亮,比刚沏的头道茶汤还清透,慌慌张张的,却又藏着一点没说出口的雀跃。
后来,你蹲在角落洗茶筅,竹丝沾着的茶渍总洗不净。
你对着那丛青竹嘟囔:
“这破竹子怎么比我还倔,捋都捋不顺。”
我悄悄挪过去,才发现你正用指尖一根一根理竹丝,指腹蹭过竹节时,会轻轻顿一下,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孩。
原本乱糟糟的茶筅,被你捋得根根笔直,竹丝间连半缕茶渣都没留。
“你看。”你忽然抬头,鼻尖还沾着一点没擦净的茶沫,眼里的促狭像刚冒头的春芽,藏都藏不住。
“它们听话了吧?”你把茶筅举到我眼前晃了晃,竹丝在光里泛着青,“就像我以后听你的话一样。”
我望着你指尖残留的茶渍,望着被你捋得服服帖帖的竹丝,忽然就懂了。
所谓“听话”,哪是真的认了输、服了软?
不过是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棱角,磨成能和你掌心相贴的弧度;愿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在意,藏在每一次笨拙的、认真的迁就里。
就像这茶筅,竹丝本是倔强的,可遇着愿意耐心捋顺的手,便也肯弯出温柔的形状来。
这让我想起,陈叔的故事。
陈叔送新采春茶来的那天,箬叶上的水汽还没干。
他说摘茶时见老槐树上,斑鸠和知更鸟共孵一窝蛋,“鸟可比人明白,窝里暖和,比啥都强”。
我正扫袖口茶末,立刻接话:
“那它们会打架吗?像我和你抢茶碾子似的?”
陈叔笑纹里淌着乐:
“傻丫头,暖和日子过着,哪有空打架。”
他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茶饼讲起,年轻时在山里迷路,靠茶树朝向辨方向走了出来:
“向阳的枝芽长得野,背阴的透着一股韧劲,就像人——有人活得张扬,有人活得沉潜,可归根到底,都在土里扎着根。”
你当时正咬着茶点笑,突然呛了一下,茶渣卡在喉咙里直咳嗽。
我拍着你后背时,闻到你衣兜里飘出的檀香——
是前几日在法务部求的平安符,你攥在手里摩挲了半天才塞进衣兜,说“挂着总安心些”。
可我偏瞧见,每次我盯着茶席上的纹路出神时,你指尖就会悄悄勾着符袋的边角,往我这边挪过半寸——
像是怕那点护佑的心意,走得慢了些,落不到我身上似的。
上周三练“点茶”,你非要跟我比谁的茶汤更白。
你手腕转得太急,茶沫子堆成小山,像一朵炸开的绿云。
李老师摇头说“躁了”,你却偷偷朝我挤眼,趁她转身,用茶勺舀了一点我的“白霜”补在自己茶盏里。
那点小把戏哪瞒得过眼,可看着你憋笑,憋得发红的耳根。
我忽然觉得所谓“茶道”,或许不在规矩里,而在这些藏不住的热乎气里。
你学击拂,手腕急得茶沫翻涌如绿云,偏说这是“浪涌纹”。
手一歪,茶汤泼在宣纸垫上,晕出一朵歪花,你慌得去擦,指尖拖出的印子像添了枝叶。
李老师说“这叫无心画,比刻意描的,多三分灵气”。
你偷偷把纸垫,折成方块塞我手里,纸角沾着潮气,小声说:
“其实,是我手滑了。”
那软乎乎的坦白,比任何刻意的完美都动人。
今早,我翻茶仓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小陶罐,藏在最里头的竹篮底下。
抽出来一看,罐口贴着张糙纸,是你那笔歪歪扭扭的字:
“醒茶罐”。
纸边都磨得起毛了,想来是揣在兜里带了许久。
掀开盖子时,我倒吸了口气——
里面的茶梗,竟挑得长短匀整,根根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
我捏起一根对着光看,竹节处还留着指甲,掐过的浅痕,该是你蹲在茶室角落,借着窗缝漏进来的那点光,一根一根拣出来的。
记得上周三练完茶,你说“茶仓该拾掇拾掇了”,蹲在地上半天没动静。
我回头时,见你正把捡出来的碎梗,往废纸篓里塞,指尖沾着灰,额角还沁着汗,嘴里嘟囔“这破梗怎么长得乱七八糟”。
当时,只当你又在较真,此刻捏着这罐里的茶梗,忽然想起,你那时蹙着眉的样子——
原来不是嫌它们乱,是想给我挑些像样的。
阳光从茶仓的木缝里钻进来,落在茶梗上,每道纹路里都晃着细碎的光。
我把罐子捧在手里,凉丝丝的陶壁上,仿佛还留着你蹲久了,掌心按上去的温度。
阳光照在茶梗上,每道细缝都透着傻气的认真。
陈叔刚叩门时,竹篮里的陶罐,还冒着一点凉丝丝的气。
他掀开粗布盖,酸梅的清冽混着冰糖的甜,就漫了出来:
“冰镇过梅子茶,喝着败火。”
罐子上贴着他孙女写的“清凉”二字,红颜料洇得边儿发毛,倒比任何题跋都鲜活。
递罐子时,陈叔忽然笑起来,皱纹里盛着晨光:
“今早去看那窝鸟,雏儿全孵出来了!张着黄嘴丫子要食,嫩得像刚剥壳的豆,一张一合的样子……”
他顿了顿,往茶室里瞟了眼:
“活脱脱你们点茶时,盏里鼓起来的那些小泡沫,看着软乎乎的,偏透着一股要往上冒的劲儿。”
我接罐子时碰着他的手,粗粝的掌纹里还沾着梅汁的黏,想来是刚从坛子里捞出来就往这儿赶。
竹篮底的箬叶上,还留着他摘梅子时蹭的绿渍,混着鸟雏儿的故事,比罐里的梅子茶,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你看,”你举着空罐笑的模样忽然清晰,“连梅子都知道,泡够日子才甜。”
陈叔孙女写的“清凉”二字歪歪扭扭,却比书法帖里的更有分量;
你衣兜飘出的檀香,是法务部结缘的平安符,总在我走神时,悄悄把符角往这边挪半寸。
茶炉上的水沸得更急了,壶底气泡往上冒,像你藏不住的小心思。
亲爱的,等下次,用你的缺口盏,来泡新茶,换我来搅抹茶——
说不定溅你鼻尖上的绿,会落在茶盏里,和你的笑融成一团暖。
其实,哪有什么浪涌纹或无心画,不过是两个人的茶盏碰在一起,就泡软了日子;
哪有什么向阳背阴,不过是扎根时缠在一起的根须,你往阳处伸的枝,我往暗处扎的须,终究是同一片土里的劲。
窗外竹影晃了晃,像你凑过来时带起的风。
竹下那丛新冒的茶苗,叶尖还挂着晨露,是上周你我一起栽的。
那时,你说“等它们长成茶树,就用新叶做茶饼,分别刻上‘栖云’、‘同枝’、‘留春’”,
“好茶得有伴,就像人得有个搭伙过日子的”,泡出来的茶味,比单块的更醇厚一些。
饼茶得存着,等秋凉了泡,能喝出春阳的味儿。
等隔了一些时日再饮,茶汤里浮着淡淡的花香,像把暮春的风都留进了茶里,抿一口,舌尖还能触到阳光晒过的暖。”
说着,你就往我手心里塞了一颗刚剥的糖。
糖纸在阳光里闪了一下,像你眼里跳脱的光。
此刻,茶烟漫过壶嘴,在窗上凝成细珠,顺着木格往下淌,像谁在玻璃上写日记。
我忽然想,再过些日子,等雏鸟长出羽毛,等茶苗再抽片新叶,我们就坐在这老梨木桌前,泡一壶今年的雀舌。
你抢茶荷时,我就故意把茶末撒你发间;
你要躲,就得听我讲陈叔说的,“根须缠得越紧,风再大也吹不倒”。
亲爱的,你看,这茶烟里的光阴,从来都不是独自熬煮的,是两簇火苗凑在一起,把日子烧得温温的,再苦的茶,也能炖出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