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上海,是一天中最沉寂的时刻。苏公馆内的喧嚣与悲恸,
被厚重的窗帘和高墙隔绝,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而在公馆之外,城市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稀薄的晨雾与未熄的霓虹光影中,喘息着,酝酿着新一天的躁动。
笔迹鉴定的结论,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真相迷宫的一扇门,但门后的路径,却更加幽深曲折。
韩笑深知,伪造的遗嘱背后,必然有一条精心准备的物料供应链,
而这张看似不起眼、却异常“崭新”的纸张,
或许就是指向幕后黑手的另一条关键线索。
天色未明,林一便已悄然离开了苏公馆。他没有走大道,
而是熟稔地穿行在尚未完全苏醒的里弄小巷中。
他身上带着一小片从那份遗嘱边缘小心翼翼裁剪下来的纸样,
以及韩笑凭记忆描绘的、类似纸张的详细特征——
克重、厚度、色泽、水印纹路(如有)、以及那种特有的挺括感和纤维质感。
林一的第一站,是位于四马路附近,一条专营文房四宝和西洋文具的僻静小街。
这里的店铺大多尚未开门,只有几家通宵营业的旧书铺和刻字社亮着昏黄的灯。
他并没有急于询问,而是像一个普通的早起顾客,慢悠悠地踱步,
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家店铺的橱窗和陈设,脑海中飞速比对着纸样的特征。
他知道,这种高级证券纸,绝非普通文具店所能售卖。
其进口渠道有限,目标客户群也非常狭窄,主要集中在银行、洋行、大律师事务所、
以及少数需要印制重要票据或契约的大型企业。因此,他的调查必须更有针对性。
凭借多年在上海滩积累的人脉和对三教九流的了解,
林一首先找到了一个绰号“纸篓阿三”的线人。
此人是法租界一家大型印刷厂的退休老师傅,对上海纸张市场的门道了如指掌,
退休后靠倒卖些稀有纸张和提供信息为生,消息灵通。
在一家烟雾缭绕的早茶铺角落里,林一将纸样递给“纸篓阿三”。
老者戴上老花镜,用手指细细捻摸,又对着灯光查看纸浆纹理和透明度,甚至还凑近闻了闻油墨和胶水的残留气味。
“啧,”阿三咂咂嘴,摇摇头,
“好东西啊!英国‘波特曼’厂的特制证券纸,
防伪水印是暗纹的‘锚与皇冠’,专门供应远东几家指定的大洋行和银行,
市面上流出来的极少。这种纸,一般小店根本见不到,也买不起。”
他提供了几个可能的售卖点:主要是几家有英资背景的大型洋行,
如“怡和”、“沙逊”旗下的文具部,以及两家专门为外侨和高端客户服务的、门面隐蔽但货品精良的西洋文具专卖店。
林一记下名字和地址,留下几块银元作为酬谢,迅速离开。
他马不停蹄,按照名单逐一探访。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并未直接出示纸样,
而是以“某公司需印制重要合同,寻求最高级证券纸”为由进行咨询。
在“怡和洋行”的文具部,店员礼貌而戒备,表示此种纸张需要特殊预订,
且购买记录需经经理批准才能查阅,流程繁琐。
林一判断此处管理严格,不易获取信息,暂且记下。
在第二家目标,一家位于四川路桥附近、主要服务外交人员和外资律师楼的“精益文具公司”,林一遇到了转机。
这家店的经理是一位精明的广东人,见林一谈吐不俗,需求明确,态度热情了不少。
在确认林一“诚意”十足后,经理压低声音透露:
“这种‘波特曼’锚纹纸,小店确实有少量存货,但价格不菲,一般都是熟客预订。
近半年来……买过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几家银行和领事馆,私人购买嘛……”
他翻看了一下内部的流水账本,手指点着其中一项,
“……大概三四个月前,有位先生来买过一些,量不大,但要求挺高,只要最新批次的。”
林一精神一振,不动声色地问:“哦?是哪位先生?说不定是我们圈内的朋友。”
经理努力回忆着:“面生,以前没见过。年纪不大,三十上下?
穿着挺讲究,灰色的西装,料子很好,但款式有点老派。
人嘛……不怎么爱说话,脸色有点苍白,眼神……嗯,怎么说呢,有点冷,
看人的时候让人不太舒服。对,气质有点阴郁。”
“他有没有留下姓名或联系方式?”林一追问。
“没有。”经理摇头,
“他是付的现洋,没要发票。我问过他用途,
他只说是私人文件要用,不愿多谈。哦,对了,”经理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好像对纸张的‘年代感’特别在意,反复确认这是不是最新生产的,不要有任何存放的痕迹。”
“气质阴郁的年轻先生”、“讲究但老派的衣着”、
“关注纸张的新旧程度”、“现金支付不留痕”——
这些特征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谨慎、神秘且目的性极强的购买者形象。
这与伪造遗嘱者的心理画像高度吻合——他需要最“新”的纸,以避免在纸张年代上露出破绽。
林一谢过经理,没有再多问,以免引起怀疑。
他离开“精益文具公司”,心中已基本确定,遗嘱用纸的来源极大可能就在这里。
接下来,他需要核实其他几家可能的售卖点,以排除其他购买者,
并尽可能获取更多关于这位“阴郁先生”的线索。
整个上午,林一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幽灵,穿梭在上海滩的繁华与阴影之间。
他动用各种关系,旁敲侧击,最终确认,近期购买过此类特定“波特曼”锚纹证券纸的私人客户,确实寥寥无几,
而“精益文具公司”经理描述的那位“阴郁先生”,是其中最符合条件、也最可疑的一个。
然而,线索到此似乎又断了。
没有姓名,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模糊的外貌和气质描述,
在上海这座几百万人口的都市里,无异于大海捞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