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息之后,锦荣帝缓缓靠回龙椅,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魏升。”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大太监魏升立刻躬身:“奴才在。”
“即刻传朕口谕:着太医院院判,随周相回府。对外言,户部侍郎刘澈,突发恶疾,丞相爱婿心切,夤夜入宫恳请御医。然……救治不及,已然身故。丞相悲痛欲绝,心力交瘁,闭门休养三月,以慰丧亲之痛。期间,一应朝务,暂由他人署理。”
魏升心头巨震,面上却丝毫不显,立刻应道:“奴才遵旨!”
他悄然退下。
周文渊伏在地上的身体几不可察的松弛了一丝,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陛下,终究还是念及旧情,给了他最体面的台阶。
这“闭门三月”,看似处罚,实则是皇上自己也没想好,暂时给朝野一个交代。刘澈的“暴毙”和他周文渊的“悲痛闭门”,足以暂时平息所有明面上的风波。
至于暗流,只能日后徐徐图之。
锦荣帝站起身,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周文渊,声音平淡无波:“先生节哀。回府好好休养吧。”
说罢,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御书房,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渐行渐远。
直到锦荣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周文渊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额头上的冷汗早已浸湿了地面。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御书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眼神复杂难明。
最终,他对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的、连续三次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臣……谢陛下隆恩!” 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知道,自己用女婿的命和一生的清誉作为赌注,勉强保住了周家的根基。但经此一事,他在皇帝心中那“三朝柱石”的地位,已彻底崩塌。
余生,只能在战战兢兢中,守着这陛下赐予的“体面”,了此残生了。
——
暮色沉沉压上皇宫的琉璃瓦,将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染成一片暗沉的赭红与铁灰。倦鸟聒噪着掠过天际,匆忙投向宫墙外疏朗的树林。
锦荣帝的御辇碾过漫长的御道,那路面宽阔平整,此刻却像一条褪了色的绸带,无声的铺展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辇内,锦荣帝背脊挺得笔直,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却用力到泛出青白,仿佛要捏碎那看不见的、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巨石。
御辇在寿熙宫外停下。
这里的气息与别处不同,弥漫着一种过于洁净的宁谧,浓淡合宜的檀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将深秋傍晚的萧瑟寒气也滤去几分。
“皇帝来了。”皇太后的声音平缓无波,像沉入深潭的古玉,“心不静,脚步便沉。哀家隔着门,都听见了。”
锦荣帝喉头滚动了一下。
皇太后挥退下人。
“母后……”锦荣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被秋风吹皱的池水,“儿臣……心里乱得很。”他顿了顿,仿佛要积蓄一点勇气,才能将那个盘踞在心头、频频噬咬的事大概说出来。
皇太后捻动手中紫檀念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那圆润的珠子在她指间一颗颗滑过,发出细微温润的摩擦声,静静的听着。
香炉里的青烟依旧袅袅,画出变幻莫测的痕迹。
锦荣帝的语速快了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的挤出来,带着沉甸甸的疑惧,“条条线索,蛛丝马迹,隐隐约约,都指向了他。”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母后,若是一直以来最信任、最依赖的那个人,突然之间,卷入了滔天大祸,要如何分辨他究竟是蒙冤受屈,被人构陷牵连,还是翻云覆雨、操纵一切的主谋之人?”
陡然沉寂下来,念珠捻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皇太后抬起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然而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如同古井幽潭,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出锦荣帝交织的困惑、痛楚和一丝极力掩饰的无助。
“哀家十五岁那年,被一顶小轿抬入这深宫。”皇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平静的在铺开。
“先帝那时还是太子。他教导哀家,御人之术,千般手段,万般机巧,皆系于二字——识心。识人之心,更要识己之心。”
锦荣帝下意识的抬手,用指腹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儿臣只觉得……怕。”
“怕?”太后的尾音微微扬起,带着一丝了然。
她向前略倾了身体,烛光在她深刻的皱纹里跳跃,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紧紧锁住锦荣帝,“是怕他真的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还是……”她的声音陡然沉凝,一字一顿,“还是怕自己愚昧识人不明,三十年错付?”
“轰”的一声,锦荣帝只觉得脑中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太后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的挑开了他层层叠叠、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伪装和恐惧。
那巨大的恐慌终于找到了位置——不是对丞相可能谋逆的恐惧,而是对自己三十载的“英明”判断被彻底颠覆的恐惧!
“三十年了…”他声音不受控制的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尖锐和痛楚,“从我束发开蒙,入上书房起,他就在教我读书,教我批奏折,教我如何执朱笔点中要害。连我初学写‘仁’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也是他……”
他急促的呼吸哽在喉间,仿佛又看见那间洒满春日阳光的书房,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自己,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在他握笔的小手上,一笔一划地带着他写那方正厚重的“仁”字。手心的温度,笔尖的墨痕,严厉又隐含期许的目光……无数碎片般的记忆汹涌而至,带着旧日暖阳的温度,狠狠灼烧着他此刻冰冷的心房。
他别开脸,仿佛不堪那记忆的重负。
皇太后微微垂目,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澄明,云淡风轻的说:“昨日,哀家用了好多年的念珠突然断了,散落一地。线断了,珠子还在,用着习惯了,重新串一下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