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后的数日里，布鲁奈罗城的街头巷尾愈发安静。那些曾经满怀热情调查暗幕的记者不是“意外”丧生，就是消失不见。
在最后一位追求真相，道德高尚的记者死于不知何时何处被掀起的火并波及，残缺的尸首被人在街角发现后，无人在敢提哪怕一个字。
所有过去关于“外资渗透”，“萨卢佐垄断”的批判性言论消失无踪，替代之的是礼赞与颂德。
萨卢佐在布鲁奈罗极郊外的葡萄园里，阿尔贝托正带着维克多参观萨卢佐酒业的原料。
四月的阳光透过薄云，洒落在葡萄藤一行行整齐排列的山坡上。泥土尚未干透，带着湿润的清香，混杂着植物破土而出的清新气息。萨卢佐酒庄外围那座古老的葡萄园，此刻在轻风吹拂下，宛若一片翠绿海洋。
维克多缓步行走于葡萄行间，脚下踩着柔软的泥地，身后是几名下人，身前则是身着猎装长外套的阿尔贝托。他手持藤杖，时不时点指某一株枝叶浓密的老藤，娓娓讲述。
此时，杰克上前，递来一张报纸。
维克多只是扫了一眼，随后就交给了一旁的阿尔贝托。
“媒体不再是问题了。莫雷蒂家那边也不敢乱说话，一旦他们插手这些被清洗的记者，便等同承认这些行动与他们有关。”浏览过后，阿尔贝托轻松的说着现状，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位看客一样。
“文字的意义从来不在于真相，而在于传播。”维克多不置可否，但他还是对阿尔贝托的行动感到满意，“不过你们的效率的确不错，如此一来我们就已经为未来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作为报酬，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愿闻其详。”
“叙拉古绝对会极力开发自己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短则7年，长则10年。到时大概率会建造新的移动城市，你就提前为此做好准备吧。”
“按照我的计算，一旦这种移动城市建成，哪怕只是中型，一个月的吞吐量也将超越历年的年总量。”
阿尔贝托听罢，眉梢轻挑。他握紧藤杖，若有所思地望向山下那条蜿蜒而过的浅溪，溪水闪着金光，在阳光照耀下仿佛一条流动的脉络，恰如叙拉古即将觉醒的地缘血管。
“你这是在提醒我今后转变一下行事风格？”他沉声开口。
“少出现点流血事件对你能否有资格进入那里有很大的帮助。当然，选择权在你。”
说罢，维克多看了看那座宽广的葡萄田，葡萄颗颗饱满。而在那成片成片的葡萄架下，埋葬着无数尸体。
看来今年酿出的美酒将格外的醇厚，香甜。
···
在这天之后，维克多发现杰克的异常愈发明显。他变得迟疑，变得犹豫，变得不安，变得懦弱。他甚至开始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再也不能像往常一般执行任务。
包括上一次去铸铁城的任务在内，杰克多次表现出了同情与怜悯。这不是一个替人灭口的杀手该有的东西。
夕阳逐渐西沉，橘红的光线染透山巅，照亮了那片沉默的田地。土壤静默、浓郁，仿佛正缓慢吸收着地下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与血腥。
尸体就像被祭奠的根须，化作酒液中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回甘。
这世上最好的酒，往往不是在酿酒桶里完成的，而是在历史的缝隙中由土地、权谋、与人命共同发酵而成。
‘看来杰克是认识到这一点了。’看着离开萨卢佐庄园的杰克，维克多如此想道。
他起身跟了上去。
葡萄园边缘，一条狭窄的山径蜿蜒通向林间。杰克独自走在前头，步伐缓慢，直至走进远方的仓库里。
他在仓库的一角挖出一个深坑，从中翻找着什么。
“何必将这东西埋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呢？杰克。不妨将它公之于众，换取些许源于自我内心的安慰。”
低沉的声音在仓库幽暗的空间中响起，宛如一缕从藤蔓缝隙中渗出的冷风，悄无声息，却直刺人心。
杰克的动作顿住了。他原本正弯腰扒着那处旧土，用手中的短铲翻出一只铁盒。听到声音时，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犹豫着是否继续掩埋过去，还是就此面对眼前这个他永远无法面对的存在。
“老板。”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带着尘土的味道。
维克多没有靠近，他只站在门槛处，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他从他人那里夺过的“忠犬”。
“你变了，杰克。”
“你在犹豫。”他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从巴别塔回来之后，你开始迟疑，开始放慢手，质疑一切的必要性。你不再是那个干净利落、只问目标、不问缘由的杀手了。”
杰克缓缓起身，手中那只铁盒已然覆满泥土。他没有打开它，而是用袖口拂去表面的尘埃。
杰克凝视着那盒子良久，仿佛从中看见了自己曾经的全部。他本应是一个无声的工具，是维克多用来清除障碍、剪除杂音、肃清路径的锋利匕首。可现在，他却第一次觉得，这把匕首有了钝感，有了血腥残留，有了沉重的回响。
“是我……不该动摇。”杰克开口，语气低沉。
“是你开始在意了。”维克多缓缓向前几步，光线打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轮廓冷峻如雕塑，“你在意你杀过谁，你开始在意他们的脸。可你该清楚，做这份工作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在意。”
他将目光转向杰克手中的铁盒，透过那层铁皮，他貌似看穿了里面存放的东西。
“你收集了他们的遗物？看来你真的在试图记住他们。”
“可我真的记住了。”杰克望着铁盒，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某种无法否认的执拗，“自从上次阿斯卡纶的匕首抵在我的喉管，质疑着我的迷茫后，我逐渐开始认识到被我残害的人当时的感受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以及认识到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理解之后，我看到了您所说的那个未来。一个必须用骸骨堆积出来的未来？那为什么我到现在，看到的全是被利用的工具，被抛弃的忠诚，和百万无人收尸的无辜之人？”
“那不过是必然的代价，杰克。这世上可不存在真正的白食。”维克多把手摸上腰间佩戴的铳，随后又放了下来。
“倘若仅仅牺牲百万余人，便可得到那真正的救赎与未来，哪怕我也包括在内。那么我会去做，一如既往。”
“就像杀死费尔，达奇，奥利弗，艾弗里，亚瑟，托马斯，卢卡斯一样。无论身份，无论种族，无论出身，无论信念。我都将毫不留情，毫无负担，毫不心慈手软。”
他看向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半跪着的人，提醒道：“我无法给予追随者除胜利以外的任何东西，与我同行之人也不会得到所谓的幸福。这是你应当在十几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您是这片大地上最理智，最坚定，最有目标的人，没有之一。也正因如此，你才比任何人都可怕。你愿意背负这些，我知道。你能承担所有后果，我也知道。”
“……可你知道吗，老板。我是人，而人，是会痛的。”
杰克闭上双眼，随后睁开：“这种矛盾使我喘不上气，请您让我解脱吧。”
维克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举起右手，执行着自己在救下杰克的那一秒便做好的决定。
“我有个问题，老板。”杰克也不管对方想不想听，自顾自的说着，“我要是真的打算离开您身边，以我知道的内容···您会放我正常退休吗？”
维克多直截了当的回答：“不会。”
“呵呵，您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坦率。”
杰克笑了，心里突然出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释怀。
“说实话，老板，我真的很羡慕您。羡慕您的智慧，羡慕您的理智，羡慕您的远见，羡慕您的长生，羡慕您的道德标准···这些都不会让您像我一样不堪重负。甚至有时，我都在想怎么才能将您的这些特质夺过来。”
“但是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像您一样这样活个千百年的，那该有多累啊？”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接着问：“您想过救赎吗？”
“不曾奢求。”
杰克听完，轻轻笑了。他摇了摇头，自语似的低声道：“果然啊··那也挺好的，至少活得清楚。”
他缓缓直起身体，将手中早已攥紧的袖口松开，眼中却没有了挣扎。只是透着一种久违的轻松，那是只属于临终前的释然者的平静。
“那我们这段旅程就到这里吧。再见了，老板。感谢您这些年来的栽培，祝您死得其所。”
维克多眼眸微动：“谢谢，杰克。这是我在这个时代听过的最务实的祝福了。”
“感谢你的付出。那么，晚安。”
随后，杰克的身躯开始释放星光，那光芒越来越闪耀，直至超越日光。在光辉散去后，原本他驻足的地面已然空无一物。
维克多上前把铁盒内的遗物扔入坑中，一并烧了，没有丝毫留念。光亮被束缚在这间仓库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在将火焰熄灭后，他离开这里。
杰克已经尽了他应尽的义务，此后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成为他，也不需要有人来成为他。
···
第二日，也就是维克多返航的日子。萨卢佐的人们发现了杰克的消失。
人们普遍是认为他有事离开了，只有阿尔贝托明白，杰克是死了。或许是为了灭口，又或许是为了其他什么原因。
维克多在收拾行李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当他打开门后，他看见了拉普兰德。
此刻的门外只有她一人，就连经常与她走在一起的切利尼娜也不在身边。
“怎么了，拉普兰德小姐。你是有什么事吗？还是阿尔贝托叫你来告诉我什么？”
“维克多先生，我能看出来哦。”拉普兰德看向他，眼中没有一丝杂念，“我们，是同类。”
维克多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与面前的白发鲁珀对视着。他能从拉普兰德的眼中看到隐藏起来的东西，叛逆，癫狂，清醒，算计，理智···那与年轻时的自己别无二致。
良久，他才同样微笑着回应：“如果单从过往经历与藏拙的内在而言···我们的确很相似，拉普兰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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