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山影感觉自己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周身尽是,粘稠的,猩红的血。
“你有罪。”
天上有一个声音这么说着。
霎时,无数双淤泥筑成的手,从血浆中伸出,拉扯着她,想要把她拽入苦楚的深渊。
耳畔响彻亡魂们死前的惨叫,阴冷入骨的窃窃私语如同毒虫一般,钻入四肢百骸。
啃噬,吞咽。
“你是罪。”
罪孽怎堪为人?
上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她神魂俱颤,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掌突然破开血云,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压向她压来。
\"砰!\"
巨掌重重压下,将她按进污浊的泥沼,腥臭的血水瞬间灌入鼻腔,窒息般的痛苦让她眼前发黑。
仿佛只要她沉入泥底,再也看不见,分不清形状,便能做到眼不见为净。
恍惚间,无数记忆碎片如利刃般刺入她的识海:
依稀有场景浮现。
她看见白衣仙人跪伏在地,额头抵着染血的白玉阶,眼流血泪,声音颤抖:
\"仙尊三思啊!此战若起,必将生灵涂炭......\"
话音未落,一道天雷劈下,仙人瞬间化为齑粉。
“黎城已经投降,何不停战议和?屠城实在是……将军,再想想罢!”
画面一转,银铠将军立于城头,鬼面下的双眸冰冷无情。
他振臂一挥,无数妖兵如潮水般涌入城门,哭嚎声中,残阳如血,将整座城池染成赤色。
硝烟燃尽了半边天,余日将坠未坠,血河流淌,无数妖兵尸骸浮浮沉沉。
不知何处而起的连绵起伏的哭嚎声惊起一片黑鸦,又在暮色中戛然而止。
“衡霄不灭,何以为家?你莫伤心,此战结束,阿焰,我便回来娶你。”
绚丽耀眼的法术烟花一样绽开,贵公子挖出妖丹,在自爆前恍惚想起了什么,朝着来时路望了那么一眼。
“吾将退位禅让与汝,汝等休得为难吾的子民。”
有彩衣少女登高,站在观星楼顶,她展开双臂,像一只折翼的蝴蝶般坠落,鲜血在汉白玉地面上绽开凄美的花,丧钟声响彻云霄......……
死。
这是一片死做的湖。
他们都死了,你又凭什么活着呢?
梦山影仿佛被分成了亿万份,巨掌碾压她,试图粉碎她,想用无数糅杂的痛苦记忆摧毁她。
……
“哈……”
她喉咙里咯咯作响,似乎有什么在嗡鸣,吞咽数下后,终于是有些癫狂的大笑出声。
梦山影在血海中猛然睁眼,煞气如烈焰般从体内迸发,那些拉扯她的淤泥之手被灼烧得滋滋作响,发出凄厉的嚎叫。
蚀天枪感应到主人的狂怒,化作一道血芒凌空跃出。
她一把抓住枪杆,枪尖挑起滔天血浪,她踏着亡魂的幽影跃出血湖,周身燃起漆黑的阴火。
“我无罪!”
梦山影无惧涌入口鼻的腥臭血浆,大喊出声,她抬手,数不清的兵器形态在掌中切换,形成混乱但有序的模糊影子。
她也没思考自己握住了什么,猛的往按住自己的大掌一刺。
“你有愧!”
是我屠戮的六界生灵吗!
是我迫害的天地万物吗!
是我致使流血漂橹,饿殍遍地!
是我令亡魂不安,生灵涂炭吗!
是这样的吗!仙人们?!!!
“轰隆!!!!”
惊天灭地的雷声响彻苍穹,血湖泛滥,扬起滔天巨浪,那巨掌更加愤怒,五指收拢,试图捏死某只蝼蚁。
好肃清天地,扼杀罪孽。
掩盖祂们的失误……
梦山影想要发声,喉间却仿佛又堵着些什么,她浑身震颤,心底忽然涌现出强烈的憎恶。
浓烈的不甘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只能将手中兵戈握的更紧,刺出一下,又一下。 招招泣血,声声悲鸣。
我是怨煞的聚合,是兵戈的墓冢,是被抹去的历史,亦是新生的魂魄!
你竟想抹杀我!?
凭什么!
“叮!”
恍若金石碰撞之声。
巨掌手中仿佛燃起黑色的焰火,漆黑如墨,熊熊烈焰中,旁若无坚不摧的五根手指应声而断,有人影跃出,以手中利器,斩开天幕。
“如此不仁!”
“何以为仙?!”
“轰隆轰隆……!!”
紫色的电弧在劫云中凝聚,层层叠叠的乌云几乎笼罩半边天空,电光闪烁,雷声轰鸣,势必要将其立毙。
雷霆万钧之下,梦山影不躲不避,反而从断掌上跃起。
手中兵器几经转换,陡然幻化成了一把似剑非剑,似枪非枪之物,依稀闪烁着琉璃一般的光泽。
一经出现,霞光四溢,大道隆音骤起。
毋庸置疑,那确实是可以斩杀仙人的。
道器。
———
“破阵之人水平不低……但沈某能变阵。”
沈鹤卿盘膝端坐,将漂浮在半空中的黑白棋子召回,变换方位,观望一阵后,手中指印翻飞不断,直接与阵外之人隔空斗法起来,再无暇分心其他。
有好友在旁,他无需担忧许多。
无念则按住了想要偷偷戳梦山影的花汝泪。
阿弥陀佛,出家人应戒骄戒躁。
差点顺手拍了花道友一下,看来他的养气功夫还不到家。
“花!汝!泪!都什么时候了!不要打扰人家顿悟!”
遥知没有什么顾虑,直接给了他一个暴栗:“我看你是皮痒了!要给你紧紧皮子!”
“冤枉啊!我这不是看梦道友顿悟快结束了吗!我沾沾光还不行吗!”
花汝泪抱着脑袋,那一下可真有点疼,他眼泪都冒出来了:“无念小师傅,你也笑我?”
“小僧没有,小僧只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
耳畔是热闹的说笑声。
\"嗬——!\"
她猛然睁眼,像是溺水之人乍然浮出水面般大口呼吸,冷汗已浸透背脊,踉跄着前倾。
梦山影双手撑地,一滴水珠砸在焦土上,激起细微的尘埃,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在地面上,水渍溅起微小的尘土,恍惚迷了眼。
她还活着。
心中仍有余恨,梦山影内视丹田,无时不刻叫嚣着的怨煞气平静些许,哀鸣仍在盘桓,血色的世界中,浓厚的猩红雾气散开一丝,露出一线天光。
是生机?
抬眸间,正对上三张关切的脸。
花汝泪嘴里塞着烤红薯,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似乎想表达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却被遥知一针扎在哑穴上,只能\"唔唔\"乱叫。
遥知按着花汝泪的脑袋,生怕他一个激动扑上去,她眉头微蹙,目光在梦山影身上来回扫视,确认她气息平稳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真的忍到极限了,天知道她立誓活人性命,医尽天下不死人。
遥知的道主救人而不是杀人,最是要求平心静气,淡泊如水。
所谓上善若水任方圆。
狗日的花汝泪(微笑),她的养气功夫全毁了。
无念的僧袍被外溢的煞气割裂了几道口子,衣摆沾上泥浆,却仍保持着护法的手印。
他澄明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梦山影,见她无恙,才低低念了声佛号,指尖轻捻菩提子,若有所思。
不远处,沈鹤卿嘴角带血,指间棋子闪烁着微光,稳稳落下。
他本想第一时间上前查看,却只是留在原地,指节微微泛白,捏着棋子的力道无意识加重。
她没事就好……
沈鹤卿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腥甜,不愿露出疲态。
半空中组成棋阵的黑白棋子仍在震颤,仿佛与他紊乱的心跳共鸣,他指尖轻点,无声地调整阵法,将最后一丝逸散的灵气纳入棋局,不让阵外的喧嚣惊扰到她。
“恭喜梦道友升阶。”
无念双手合十,忽然一怔。
女修眼尾那抹天生的红痕,竟淡了几分,他瞧着,她周身气机内敛起来,好似宝剑藏锋,不再锐利逼人,神态越加柔和……
不再像是云中花,水中月,而是更为鲜活,有了一丝活人气。
“感谢诸位护法……”
梦山影有些恍惚,她稳住身形,吐纳收势。
刚才确实凶险,若不是她实在不服这命,只差一点就便会身死道消。
就连顿悟都能插上手了吗?
画皮确实有暂时屏蔽天机的功效,但是一旦她动静过大, 仍然会被监测到。
现在应该有仙人因为确认了她的逃离而感到焦头烂额吧?
下面的人不好上去,当然,上面的人也不方便下来。
天上一天,地下十年。
等他们寻到办法,黄花菜都凉透了。
梦山影隐约有预感,这次只是暂时被放过,等下一次,她再次以本体顿悟或者进阶,或许会迎来史无前例的雷劫。
这是,心虚了吗?
这么想抹杀掉不堪的过往?
她是上界犯下重大失误的,活的罪证,也是祂最想湮灭的过去,以往浑浑噩噩也就算了……
梦山影虚虚的握了握手,确信自己没感觉。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那一瞬间,手中毋庸置疑出现了道器。
大道都认可了她的诞生,祂们凭什么急着抹杀?
她低垂着眼,捻了捻手指。
若是上天有失公允,便可以…… 弑了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