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古城的夜,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沉,更深。
寒气如同有形的活物,丝丝缕缕从石缝里钻出来,沁入骨髓。
燕佐的石屋里,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灯焰昏黄,在粗糙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将燕佐半张脸隐在浓重的黑暗里,只勾勒出硬朗的下颌线条和叼着忘川烟的薄唇。
青灰色的烟雾缭绕升腾,带着忘川烟特有的辛辣苦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更添几分压抑。
窗户是关着的,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和远处剑网那低沉的嗡鸣……
屋里静得只剩下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燕佐偶尔吸气时,烟丝燃烧发出的轻响。
忽然,那扇紧闭的木窗,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向内掀开一条宽缝。
几乎在同一刹那,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灯焰猛地向下一挫,仿佛被无形的寒风吹拂,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就在这光影明灭的瞬间,窗扇又“啪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快得如同错觉。
油灯的火苗重新稳定下来,只是跳动得似乎更微弱了些。
灯影晃动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角落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显现出一个人。
影钊。
一身紧束的夜行黑衣,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兽瞳。脸上蒙着黑巾,呼吸几不可闻。
他像一尊从黑暗本身凝结出的雕塑,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腰间,悬着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漆黑短刀,刀鞘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现身的方式并非凭空出现,更像是……他原本就在那里,只是之前的光线巧妙地避开了他,此刻才被允许“看见”。
影钊没有多余的动作,一现身,便对着灯影下沉默吸烟的燕佐,单膝跪地。
动作迅捷无声,如同猎豹伏地,姿态却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恭敬与忠诚。
“首领。”影钊声音极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我来汇报了。”
油灯的光晕在燕佐脸上跳跃,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影钊垂首,语速平稳而简洁,如同背诵一份冰冷的报告:
“兄弟会,东南北三区,漕运线稳,北区反动新政权的贼寇势力已肃清七成。中城赌坊,宇文家安插的暗桩,昨夜拔除。”
“刺客联盟,那边发现一些十字教会的蛛丝马迹。银染大人尚在调查。”
“皇家,新帝钟离天晟,勤政殿议事至亥时三刻。宇文启伴驾。朝议……稳当。”他吐出“稳当”二字时,声音里依旧毫无波澜。
言简意赅,关键信息滴水不漏。这是影钊的风格,也是他深受信任的原因。
燕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烟卷。
烟雾在他指间缭绕,如同他此刻深不见底的心思。
直到影钊汇报完毕,屋里重归死寂,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浓烟,烟柱笔直地撞入昏黄的光晕,然后散开。
“明天……”影钊那双隐藏在蒙面巾后的眼睛抬起,看向燕佐被烟雾笼罩的侧脸,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询问,“属下用不用暗中跟着?保护您,或……那些新人?”他指的是鹤元劫他们。
作为燕佐的近人,他自然知道这批新人的分量。
燕佐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手,将燃尽的烟蒂在桌角一个粗糙的石砚里按熄。
那一点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他这才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烟雾,落在影钊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的压力。
“不用。”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们……已经不是原来试炼营里的新手了。该见的血,迟早要见。”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那扇静默的第五巨门,“如果死了……那也只能说明,不过如此。”
影钊的头颅垂得更低:“是。”没有丝毫质疑或犹豫。
首领的话,就是铁律。
燕佐的目光重新落回影钊身上,那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考量。
他沉默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你来找我……要更谨慎些。或者,用暗鸦传信即可。”他的视线扫过那扇紧闭的窗户,
“这里不比试炼军营。鱼龙混杂,亡命徒,死囚,还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鬼。气息驳杂,高手……未必没有。”
他吸了口气,烟雾再次弥漫,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告诫的意味:
“你虽有‘隐身’之能,气息收敛也堪称上乘,但在真正的‘绝对领域’面前……”燕佐的声音顿了顿,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回忆,“你忘了……那次在野狐岭小孤山了吗?”
野狐岭小孤山!
这六个字如同无形的钉子,瞬间刺穿了影钊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受控制地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他当然记得!
那是燕首领参军第二年的十二月,交换军期间……
刻骨铭心!
那次任务,目标“剃刀匠”凶名赫赫,燕佐担心皇甫逸尘和鹤元劫几个年轻人经验不足,特意派他暗中跟随策应……
他自信凭借两对剑渊上天使的天赋,“域”境界,剑意觉醒圆满,能力为“隐身”,足以在暗中掌控局面。
他如同真正的影子,潜行于营帐的阴影、山石的缝隙,气息收敛得如同顽石枯木。
然而……
意外还是发生了,皇甫逸尘一意孤行受了伤。
当时众人在营帐中,“剑神”御国千夜来救场……
他那一道无法形容、无法抗拒的目光,如同跨越了时空的界限,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引以为傲的“虚无”,瞬间钉在了他藏身的营帐边缘!
那目光……
冰冷、浩瀚、如同实质的万载玄冰,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神性威严!
在那一瞬间,影钊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钉在砧板上的虫子!
血液冻结,思维停滞!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那道目光的主人愿意,一个念头就能将他碾碎!
那是他行走黑暗多年,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比任何刀锋临喉都要恐怖!
他仅仅是……瞥了一眼……
即使此刻回想,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依旧清晰无比。
这么多年,他从未暴露过,唯有那一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的“隐身”如同孩童的把戏。
“是……首领。”影钊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头颅深深埋下,“属下……谨记。”
燕佐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有些恐惧,需要用一生去铭记。
影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
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下迅速淡化、模糊、扭曲,最终彻底融入房间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黑暗里,气息也随之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扇紧闭的木窗,再次“吱呀”一声轻响,向内掀开一条宽缝。
油灯的火苗,应声又是猛地一挫,光影剧烈摇晃。
窗扇“啪嗒”合拢。
灯焰重新稳定下来,屋内只剩下燕佐一人,以及那弥漫不散的、带着苦香的忘川烟味。
燕佐重新取出一根忘川烟,凑到唇边。
“嚓!”
精致的银煤油打火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幽蓝的火光,点燃了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
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近乎无奈的意味,在心中暗道:
“这小子……习惯养成了。有门不走,非得……走窗户。”
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那道被烟雾模糊的轮廓,在古城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深沉莫测。
他拉开桌下的小抽屉,里面有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朴素的银托小钻婚戒……
自从西区事变后,燕佐就没戴过这枚戒指……
六年了……
他还是没能走出那个寒夜。
但明天……
他至少能踏碎那片黎明。
他将小钻戒指重新戴在左手无名指……
烟雾中,有泪水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描摹着一个真正男人的轮廓。
正所谓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