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快,路远。
东北方向的地势渐高,风也越发硬冷,刀子似的刮着脸。
沿途的村庄集镇稀疏寥落,越靠近边界,剑网的光芒越刺眼,铁甲军攻击剑网的声音愈加清晰,空气中透着一股子肃杀。
天擦黑时,一片巨大的、匍匐在天穹剑网下的阴影撞入眼帘……
守望古城。
守望者大本营,全部守望者目前皆在于此。目前总兵力两千人上下,是人数最少的兵团……
守望古城说是古城,更像是一具被岁月和战火啃噬得只剩骨架的巨兽遗骸。
巨大的、由粗糙黑石垒砌的城墙残破不堪,布满了焦黑的灼痕和深陷的坑洼。
城墙上箭垛十不存一,望楼也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段倔强兀立的断壁残垣,在暮色中勾勒出狰狞的剪影。
城门洞开,黑洞洞的,像巨兽无牙的豁口,吞吐着料峭的寒风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铁锈、血腥和腐朽尘埃的沉郁气味。
马蹄声在空旷的城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十三骑裹着黑色风衣、戴着黑斗笠的身影,鱼贯而入。
斗笠的宽檐遮蔽了视线,但那股扑面而来的死寂与压抑,却穿透布料,直刺骨髓。
城内更是破败。
街道坑洼,污水横流,两侧多是倾颓的石屋,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失神的眼睛。
几堆篝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围坐其旁的人影。
那便是守望者的老兵了。
迎接的目光谈不上欢迎,甚至谈不上审视。
只是麻木地、毫无生气地扫过来。
一张张脸,沟壑纵横,沾满污垢,眼神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子,空洞、呆滞,深处却蛰伏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凉的杀意。
那是被血和死亡反复浸透后,再也洗不掉的底色。
西区事变之后,第一次守望者外出执行任务,剑神御国千夜跟随,那一次守望者军团没什么损失,收获也有一些——一些铁甲军的小碎片。
而在那之后守望者每一次出击,几乎都是用人命去填那铁甲洪流。
能活下来的,都是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行尸走肉。
鹤元劫的心,直往下沉。
这与他想象的、与试炼军营里那带着汗味和喧嚣的生气截然不同。
这里只有沉沉暮气,一种被绝望腌渍透了的腐朽味道。
他甚至看到好些人脸上,歪歪扭扭地刺着青黑色的、锯齿状的刺青,像蜈蚣爬在皮肉上,狰狞可怖。
“那些是死囚犯,”御国千雪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冰冷得如同这古城的石头,“被丢来这里将功折罪的。”她冰蓝的眸子扫过那些刺青,粉唇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说白了,都是来送死的。”
鹤元劫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身边的烈火云依低低骂了句脏话,南荣宗象的镜片在昏暗火光下反着冷光。
皇甫逸尘握紧了缰绳,鹤雨纯的绿眸里也蒙上了一层忧色。
吴怀志几个更是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只有燕佐,在斗笠阴影下吸了一口忘川烟,火星明灭,看不清表情。
陆续有其他兵营的新兵抵达,三三两两,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十人,穿着同样的黑风衣,脸上同样带着初来乍到的茫然与惊惧。
整个守望者,这一批新血,凑在一起也就五六十人,稀稀拉拉地聚在古堡中央一片稍显平整的空地上。
这片空地名为中央广场。
当中堆着篝火,火苗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发出噼啪的轻响。
周围是老兵们的营帐,破破烂烂,散发着霉味。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汗臭,还夹杂着隐约的谩骂声、打斗的闷响,甚至角落里有骰子在破碗里碰撞的清脆声响。
亡命徒的气息,在这里肆无忌惮地弥漫。
管束?在这里近乎奢望。
偶尔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御国千雪,但迎上她那双冰蓝眸子里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杀气时,又都悻悻地缩了回去。
角落里认出燕佐的人,更是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这片混乱的喧嚣。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分开人群,登上了空地中央那座用巨石垒砌的高台。
正是守望者一级统帅,鲁德龙。
这是鹤元劫第二次见这人,感觉和第一次差不多……人如其名,真如一条翻江倒海的猛龙。
他比寻常人高出一大截,膀大腰圆,一身紧绷的黑色守望者风衣也掩不住那虬结贲张的肌肉。
光头锃亮,在篝火映照下像块黑铁疙瘩。一张大脸盘,面圆耳大,鼻直口方,钢针似的络腮胡几乎覆盖了半张脸,黝黑的皮肤像是被北地的风沙和烈日反复打磨过。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劈而下,划过颧骨,消失在胡茬里,为他本就威猛的面容更添十分煞气。
最醒目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柄兵器——一杆黑沉沉的长柄巨斧,斧面宽阔如门板,斧刃在火光下流淌着暗哑的寒光,仅仅是拄在地上,就透着一股劈山裂石的沉重感。
他身旁,还立着一头巨物。
一峰骆驼,却比寻常骆驼还要雄壮一圈,皮毛是深褐色的,眼神温顺中带着灵性,安静地站在主人身侧,偶尔打个响鼻,喷出白气。《天岚日报》提过它的绰号——“大漠麒麟”。
鲁德龙站定,铜铃般的黑眼睛扫过台下这五六十张年轻(或不太年轻)的脸庞,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朝燕佐的方向拱了拱手,燕佐点点头,他随即立定。
“诸位!”他开口了,声音如同闷雷滚过空地,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欢迎来到守望古城!欢迎……加入守望者!”声音洪亮,却透着一股子沙场的沧桑。
台下的新兵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鲁德龙没再多说废话,他猛地抬起右臂,伸直,而后握紧拳头,那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咚”一声,重重抵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上!
天岚军礼!
五六十名新兵,无论来自何方,无论之前是贵族还是平民,此刻都本能地、整齐划一地抬臂握拳,抵住心口!
动作带起的风声,竟在这瞬间盖过了篝火的噼啪!
黑色的风衣下摆随之晃动,胸口的雄鹰徽记在火光中明暗不定……
鲁德龙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放下手臂,再次开口,声音如同擂响的战鼓,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跟着我喊!”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如风箱般鼓起,声震四野:
“它们是猎物,我等为猎手!”
新兵们的声音起初有些参差,但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它们是猎物,我等为猎手!”
“我等是守望者,是刺向剑网之外的利刃,是飞向自由的神鹰!”
“我等是守望者,是刺向剑网之外的利刃,是飞向自由的神鹰!”声音拔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古堡内回荡,撞击着冰冷的石壁。
鲁德龙的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
“我的守望从此开始——至死方休!”
“我的守望从此开始——至死方休!”
最后四个字,如同铁锤凿石,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宿命感,重重砸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
篝火跳跃,映照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有的激动涨红,有的苍白紧绷,有的眼神坚毅如铁……
那誓言,带着血与火的灼热,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在这座埋葬了无数希望的古城上空回荡,然后被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北风,缓缓吞噬……
高台上,鲁德龙拄着巨斧,黑铁塔般的身影在火光与阴影中矗立,宛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他身旁的骆驼,温顺地低下头,蹭了蹭主人的手臂……
台下的老兵们,依旧麻木地看着,眼神空洞,仿佛那响彻云霄的誓言,不过是又一批飞蛾扑火前,最后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