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是次日午后到的。
日头正毒,晒得营房顶棚的铁皮哔啵作响。
两个皇家卫,红白相间的甲胄纤尘不染,骑着高头大马,蹄铁敲在沙土地上,嘚嘚有声。
墨长庚早得了信儿,油亮的秃脑门沁着汗,领着全营预备役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列队,大气不敢出。
宣旨的流程极简。
黄绫展开,中正平和的嗓音念着拗口的官样文章,核心意思就两条:鹤元劫,封归墟男爵;皇甫逸尘,袭双剑男爵。末尾盖着鲜红的传国玉玺大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队伍里起了巨大的骚动。
羡慕、惊讶、敬畏的目光,火辣辣地钉在队列前端的两人背上。
鹤元劫黝黑的脸膛没什么表情,只微微低着头,听着那象征着泼天富贵的字句,心头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全无实感。
皇甫逸尘站得笔直,俊朗的侧脸线条绷紧,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汹涌的暗潮。
圣旨宣读毕,卷起。
领头那位皇家卫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只够此二人听见:“二位爵爷,那两万两黄金,已备妥。御国公叔府上,随时恭候。”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两块巴掌大的物事,沉甸甸的,在日光下反射着内敛的赤金光芒。
一块上写“归墟”;另一块为“双剑”。两块背面皆是“男爵”二字。
“此乃皇家特制的腰牌,”皇家卫将金牌分别递过,触手冰凉坚硬,“凭此,岚安城内外,除宫禁重地,皆可畅行无阻。日子久了,守门的弟兄认得脸面,这牌子也就用不着时时掏了。”
金牌入手,沉甸甸地坠手。
鹤元劫掂了掂,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才让他有点真实感。
哦,是真的。
他成了所谓的“归墟男爵”……
莫名心酸……
他固然心向剑网之外,但荣誉之心也不是一点没有。
儿时,母亲总望子成龙,希望自己有出息,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块金牌对自己心之所向无有用处,但倘若父母有在天之灵,看见这块金牌,大抵也会高兴罢……
罢了……
罢了。
队伍解散,人群嗡地一下围拢过来。
吴怀志窜得最快,短小精悍的身子蹦得老高,一巴掌拍在鹤元劫胳膊上,震得金牌差点脱手:“我的老天爷!劫哥儿!爵爷!真成爵爷了!以后咱南区三杰是不是也能横着走了?麻子!桃子!快叫爵爷!”
麻东岳搓着手,脸上憨厚的笑容咧到了耳根,只会一个劲儿点头:“爵爷!爵爷好!”
何正桃捧着个刚洗好的野果,眼睛亮晶晶地递过来:“爵爷……吃果子!可甜了!”
这称呼新鲜又别扭,听得鹤元劫直皱眉。
烈火云依抱着臂站在稍远处,红发如火,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冲着鹤元劫和皇甫逸尘扬了扬下巴:“行啊!出息了!以后打架,报你们俩的名号,是不是能少挨两刀?”
皇甫逸尘笑了,“烈火大姐说笑了!”
南荣宗象推了推金丝眼镜,墨蓝的长发在热风里微动,唇角勾起一丝难得的、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恭喜你俩。”
那份世家公子的矜持里,倒也有几分真诚。
隔了一日,《天岚日报》不起眼的角落,豆腐块大小的地方,挤着两行小字:“兹封鹤元劫为归墟男爵,皇甫逸尘为双剑男爵,以彰忠勇。”
只言片语而已。
知情的人看了,心照不宣。
不知情的,只当是又多了两个新晋的、无关紧要的末流勋贵。
皇帝的手腕,藏在这份刻意的轻描淡写里,遮住了惊心动魄的真相,也护住了风暴中心的鹤雨纯。
鹤元劫揣着那块冰凉的“归墟”金牌,像揣了块烙铁,浑身不自在。
话说……
两万两黄金?
那得是多少堆?
能买多少把好剑?
能供多少兄弟吃饱穿暖?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正午休时,他蹲在兵器架后的阴凉里,对着那块金牌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凸起的字。
一缕冷冽的幽香自身后飘来……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归墟男爵大人嘛……”御国千雪故作嗔怪的嗓音,带着一丝惯常的戏谑,像羽毛搔在耳廓,“男爵大人……对着这块金牌,参悟什么天地玄机呢?”
鹤元劫猛地弹起身,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想把金牌往怀里藏,狼狈不堪。
“没……没什么!”他粗声粗气。
御国千雪冰蓝的眸子扫过他窘迫的模样,粉唇勾起一个带着十足狡黠的弧度。
她款款走近,银发在热风里流泻着碎银般的光泽,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鹤元劫紧握着金牌的手背……
那触感冰凉滑腻,激得鹤元劫浑身一哆嗦,差点把金牌扔出去。
“紧张什么……”她轻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气音,“傻样儿。”
她歪着头,长长的银睫扑闪,冰蓝的眼底满是戏弄。
她离得太近了,那冷冽的香气几乎将鹤元劫包裹……
心跳加速……
“谁……谁紧张了!”鹤元劫梗着脖子,眼神却慌乱地飘向别处,“我……我去练剑!”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归墟墨羽的剑鞘撞在兵器架上,哐当一声响。
御国千雪站在原地,看着他仓惶远去的背影,粉唇边的笑意渐渐退去,只留下一丝微弱却真诚的弧度。
阳光穿过棚顶的缝隙,在她绝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拂过他手背的指尖,轻轻捻了捻。
他没变……
还是那个……
一逗就脸红的傻小子。
而另一边的营房外的角落,气氛却低沉无比。
鹤雨纯蹲在角落,低垂着头,金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白的手帕,那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湿漉漉、沉甸甸的。
“雨纯,别哭了……”皇甫逸尘蹲在她身前,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俊朗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无措,“陛下……他平安回去了,你也见到了,该……该高兴才是?”
他想去握她的手,指尖动了动,又缩了回来,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鹤元劫练剑回来,一身热汗,瞥到角落处妹妹这副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大步走过去,粗粝的大手笨拙地拍了拍鹤雨纯瘦削的肩:“妹妹,别太伤心了,陛下他老人家……”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却显得更加干巴巴。
他不知道在往下说什么,词穷了。
或许,这种伤心是他不能体会的……
连御国千雪漫步而来,倚在门框边,冰蓝的眸子看着无声垂泪的金发少女,淡淡道:“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徒增伤感罢了。” 她的话像冰珠子,说出来的道理是冷的。
西区三杰也凑过来,仨人不知道啥情况,急得团团转。
吴怀志抓耳挠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嫂子!不,雨纯妹子!你别哭啊!谁欺负你了?跟皇甫大哥,劫哥儿说啊!他俩现在是爵爷!谁欺负你砍了他!”
麻东岳只会憨憨地递上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擦……”
何正桃捧着自己最宝贝的一小罐野蜂蜜,怯生生地递过去:“雨纯姐姐,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劝慰的话,对此刻的鹤雨纯没什么用。
鹤雨纯只是摇头,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膝头,洇开更深的湿痕。
她自己也说不清。
皇帝离开时那三回头的背影,那一声嘶哑的“哎”,那决绝摆手扎进车厢的模样……
像无数根针反复刺着她的心。
当时在门口,那一声“父亲”几乎是冲口而出,带着血脉深处最原始的本能。
可人走了,那被强行唤起的莫名情感,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至,将她彻底淹没……
迟来的悲伤,如同老酒,后劲猛烈,让她无法招架。
那个苍老的、泪流满面的背影,好孤独,好沉重。
沉得让她喘不过气,痛得让她心碎。
那一声“父亲”之后,她仿佛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又猝不及防地得到了什么……
而这得到与失去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二十年时光鸿沟,留下的,只有这迟来的、汹涌的、无法言说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