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青铜鼎里,艾草燃得正旺。
青灰色烟气缭绕着往上飘,混着淡淡的苦涩味,却驱不散殿内凝滞的寒气,反倒更显沉闷。
叔信踏进殿门时,锦袍下摆扫过门槛的铜钉,发出一声细碎的轻响。
可他的目光刚落在地上——那袋敞着口的硫磺粉泛着刺眼的黄白,双经双纬的桑麻布片搭在鼎沿,还有跪在地上、头埋得快贴地砖的隆昌货栈掌柜——脸上的从容瞬间碎得像摔破的陶片。
他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玉佩,指腹反复蹭过玉上雕的“叔”字纹,冰凉的玉感压下些许慌乱。
才强撑着上前,躬身时袍角的金线晃了晃:“君上召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目光飞快扫过掌柜,又像被烫到似的移开,“此等市井之徒,为何会在殿中?这些硫磺辰砂,又是何人之物?”
李卫从竹简堆后走出来,手里捧着卷供词。
竹简上的墨痕还透着湿意,字边洇出淡淡的黑晕:“叔大人,此乃隆昌货栈掌柜的供词。他供认,栈中囤积的硫磺、辰砂,皆是叔家府上管事所送,命他连夜销毁;那批双经双纬桑麻,也是从叔家私库流出,与炸窑现场找到的残片一模一样。”
“一派胡言!”叔信猛地抬头,冕旒上的珠串晃得人眼晕。
“君上明鉴!此掌柜定是受人指使,故意栽赃!我叔家世代食鲁禄,对鲁国忠心耿耿,岂会私藏硫磺、谋害安国君?”
他转向掌柜,声音厉得像淬了冰:“你说我叔家送你货物?可有凭证?是哪个管事?何时送的?你若说不出,今日定让你碎尸万段!”
掌柜被他吓得浑身发抖,膝盖在砖上蹭出细响,话都说不利索:“是、是叔家外院的王管事……三日前的深夜,用驴车拉来的……还说、还说若不销毁,就、就杀了小人全家……”
“王管事?”叔信眼神一慌,喉结滚了滚,随即又硬气道,“我叔家外院并无此人!定是你编造姓名,妄图蒙混过关!”
就在这时,曹复从殿柱后走出来,手里捏着块陶片——正是从废料堆里捡的、沾着辰砂粉的野窑残片。
他走到叔信面前,陶片的糙边蹭过指尖,划得微疼,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叔大人说与隆昌货栈无关,那为何货栈的账房,是您前院管事的亲侄子?”
“去年冬天,您府上采买的陶瓮,皆是隆昌货栈所送,账目还在工正府的存档里,要不要臣取来给君上过目?”
叔信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孟浩的冷笑打断。
孟浩往前站了半步,衣摆扫过地上的硫磺袋,带起些细粉:“叔大人,事到如今,何必再狡辩?你叔家与齐商往来密切,府中有齐地口音的仆役,早已不是秘密。”
“此次借我孟家之手,谋害安国君,又嫁祸于我,不就是想趁乱吞了我孟家的矿场吗?”
季宁也终于开口,声音淡得像殿外的寒风:“君上,此事证据确凿,若不严惩,恐难服众。我季家虽不涉此事,却也见不得有人为一己私利,祸乱鲁国。”
叔信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又看看姬显阴沉的脸,知道再抵赖无用。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君上!臣有罪!臣治家不严,让下人背着臣胡作非为!但臣真的不知此事!”
“臣对君上、对鲁国,绝无二心!求君上给臣一个机会,臣必找出真凶,给安国君、给鲁国一个交代!”
姬显坐在御座上,手指反复摩挲着案上的青铜爵。
爵沿的包浆被蹭得发亮,指尖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底的火气。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叔信,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孟浩、季宁,眼底翻涌着怒火,却又被深深的无力压着——三桓在鲁国经营百年,叔家若倒,孟家定会趁机扩张,季家坐收渔利,朝局只会更乱;可若不罚,国法威严何在?
他深吸一口气,爵杯重重放在案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叔信!你纵容属下,勾结外邦,谋害大臣,险些毁了工坊、害了安国君!本应株连族人,抄没家产!”
叔信吓得浑身发抖,额头的血渗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青砖,触目惊心。
“念在你叔家世代为鲁臣,且你声称不知情,寡人便从轻发落。”姬显的声音冷得像冰,“罚你叔家一年俸禄,赔偿安国君及工坊所有损失!”
“三日内,交出参与此事的恶仆、王管事及隆昌货栈掌柜,枭首示众!若再有下次,两罪并罚,绝不姑息!”
叔信连忙磕头,声音带着哭腔,额头撞得地砖咚咚响:“谢君上不杀之恩!臣遵旨!臣必严惩恶仆,绝不再犯!”
处理完叔信,姬显的目光扫过孟浩和季宁,语气里满是警告:“孟公,季公,今日之事,你们也看在眼里。鲁国如今内忧外患,齐、宋虎视眈眈,若你们还为一己私利,内斗倾轧,危害社稷,寡人便是拼了这国君之位,也绝不轻饶!”
孟浩和季宁连忙躬身,神色收敛了许多:“臣等谨记君上教诲,不敢再有二心!”
待三人退下,偏殿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艾草的烟气和竹简翻动的轻响。姬显揉了揉眉心,指腹沾了些墨痕——方才批阅奏折时,竟不知不觉攥紧了笔,把墨蹭到了手上。
他看向曹复,语气缓和了些:“安国君,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曹复躬身,后背的旧伤牵扯得他微蹙眉头:“为鲁国效力,臣不觉得委屈。只是叔家虽受罚,却未伤筋动骨,孟家对臣的敌意也未消,后续之事,怕是还需多费心思。”
姬显点点头,起身走到殿外。
初夏的风带着桑芽的清香吹进来,拂动他的冕旒珠串,却吹不散他眼底的疲惫。他指着远处的尼山,声音沉了些:“你可知,为何寡人今日未重罚叔家?”
曹复摇头。
“三桓盘根错节,叔家若倒,孟家定会趁机吞并叔家的封地和工坊,季家也会插手。”姬显叹了口气,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到时候朝堂大乱,齐、宋定会趁机来犯。寡人也是无奈之举。”
他转头看向曹复,眼神里带着期许:“但你放心,经此事后,寡人定会暗中扶持你,让你在鲁国站稳脚跟——鲁国的工坊,不能再落在三桓手里了。”
风又起,吹动殿外的槐叶,沙沙作响。
曹复望着姬显的背影,又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尼山,忽然明白,这场立足鲁国的硬仗,从来都不只是对付三桓的明枪暗箭,更要在这错综复杂的朝局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