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济仁堂”药铺门前稳稳停住。
抚剑率先利落地跳下车辕,转身伸手,小心搀扶林望舒下车。
另一边,赵猛也已从马背上跃下,却并不近前,只牵着缰绳,目光灼灼地落在抚剑身上,黝黑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傻笑。
抚剑却似浑然未觉,连眼风都未扫过去一个,只专注地护着望舒踏上台阶。
望舒将这对小儿女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微哂,面上却不露分毫,随着抚剑步入药铺。
铺内弥漫着熟悉的草药清香,前来抓药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坐堂的严大夫和孙大夫各自忙碌,患者较多。
而药柜那里,两个药童抓药上秤,手脚麻利熟练,但绝不马虎。
门口的小厮照顾排队的病人,维护秩序,避免闹事插队的人。
望舒目光扫过,心下稍安。
她径直走向内间卢医者平日休憩的静室,吩咐随行之人在外等候,又对抚剑低声道:
“你去外面支应着,与赵猛一同巡查下左近,我与卢先生有要事相商。”
抚剑领命,为卢先生和望舒各斟了一杯热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门帘,不让人靠近门口。
卢医者正伏案整理医案,见望舒进来,略抬了抬眼,并无意外之色。
他放下笔,慢慢端起手边的茶杯,吹了吹浮叶,啜饮一口,神色是一贯的温和,却也带着医者特有的、与人保持距离的疏淡,静候望舒开口。
室内一时只闻茶水入喉的细微声响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人声。
望舒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而后才抬眼看向卢医者,语气郑重:
“卢先生,今日望舒前来,是有一件要事与先生商议。此事关乎未来行程,全凭先生自行决断,望舒绝不敢勉强。”
卢医者放下茶杯,目光平静:“东家请讲。”
“我打算明年开春后,返回扬州一趟。”
望舒缓缓道出意图,“此行恐需停留半年至一年光景。我想请先生与我同行。”
说完,她便凝神注视着卢医者,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卢医者垂眸,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默然片刻,方才抬眸,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顾虑:
“东家应当知晓,老朽不便出现在人前,尤其扬州地近京畿,耳目众多。”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历经风霜后的谨慎。
望舒早有准备,接口道:
“先生放心,并非要让先生坐堂问诊,抛头露面。
只是扬州有一位至亲,身体孱弱,需长期精心调养。
寻常郎中,我信不过,亦难以托付如此长久细致的看顾。
故而想劳烦先生随行,暗中为其诊治调理。
只因路途遥远,仅往返便需月余,加之调理非一日之功,才需先生停留如许时日。”
卢医者眉头微蹙,仍未松口:
“东家好意,老朽心领。
然则,扬州非比北地,风险倍增。
东家如何能保证,万无一失,一点风声都不走漏?”
他闭上双目,敛去心思,言语却带了些深意。
“当年旧事,牵涉颇深,一旦泄露踪迹,恐累及东家,亦使抚剑陷入险境。此非儿戏。”
望舒被他问得一滞,心知他所言非虚。
但她迅速冷静下来,脑中飞快运转,思考着如何破解这“隐蔽性”的难题。
既然卢先生担心的只是身份暴露,那么只要解决这个问题,便有转机。
易容?人皮面具戴久了终究不适,且易引人怀疑。
若是通过妆容改变呢?
她仔细端详着卢医者的面容,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皱纹深刻,自带一股儒雅又沉郁的气质。
若能以高明化妆术,略调整眉形,加深眼窝阴影,营造几分病气,再用水份较高妆粉使脸色呈现一种久病之人的苍白,或许能模糊掉原本的特征。
路引仍用现在的,只说是北上求医未果,转而南下扬州寻访名医的患病老丈。
“卢先生,”望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突然问道。
“若并非彻底改头换面,只是稍作修饰,调整气质神态,令您看起来如同一位久病缠身、气质阴郁的老者,您可愿意尝试?”
卢医者闻言,讶然抬头望向望舒,眼中满是疑惑。
望舒进一步解释道:
“我认为,可以通过妆容与仪态的改变,达到模糊原有身份的效果。
比如,修饰眉形,营造病容,改变行走坐卧的姿态。
再者,您可与抚剑以父女身份同行,她身手不凡,亦可从旁照应,更添一层掩护。
另外……”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听闻先生尚有一子,流落扬州。先生此番南下,或许亦可暗中探寻一番?”
最后这句话,仿佛一石投入深潭。
卢医者一直平稳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指节微微收紧。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望舒几乎以为他要再次拒绝,才听到他极轻、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声:“真的可以如此?”
望舒心中一定,知道此事已成。
她郑重颔首:“先生若信我,望舒必竭尽全力,护先生周全,安排妥当一切细节。”
既已说动卢医者,接下来便是北地药铺的安排。
卢医者推荐了那位面相严肃、脾气略显急躁,但医术扎实、对病人极为负责的严大夫暂代主事。
“此人虽性情不讨喜,然于医道颇有天分,进步极快,且心地仁厚,责任心强。老朽与他虽无师徒名分,却有指点之实,他可信任。”
望舒透过门帘缝隙,看到外间严大夫正耐心为一个脓疮患者清理患处,动作细致专注,毫不嫌弃,心中便有了计较。
又有老成持重性子温和的孙大夫从旁辅助,应当无虞。
此事便就此定下。
接着,望舒又提起另一事:
“卢先生,庄子上那些常来送草药、或对药材有些认识的妇人姑娘里,您看可有哪几位是心思灵巧、有些天分的?
我想挑选几人,此次随我们南下,让她们跟着扬州的文嬷嬷学些辨识药材、处理简单女科病症的技艺。”
卢医者闻言,深深看了望舒一眼,语气带着提醒:
“东家当真考虑清楚了?
她们皆非家生奴仆,至多只能签十年长契。
学医之道,入门需三年,小成又三年,待她们能独立处理些简单病症,耗费时光与银钱皆不在少数。且女子行医,终究……”
“我明白。”
望舒打断他,目光坚定:
“正因如此,才需早早培养。
十年长契已足够。
待从扬州回来,她们便可先在药铺帮手,我想正式开设一个女科。
如今铺中只有抚剑略通,终究人手不足。
女子看女子,总归便宜些,也能帮到更多不便求医的妇人。”
卢医者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只道:“随你吧。”
他取过一张白纸,提笔写了几个名字,后面仅简单标注了“妇”或“姑娘”以及大致年龄,便将纸推给望舒。
望舒接过一看,不禁有些发懵:“先生,这未免太过简略。”
卢医者无奈道:
“东家,她们皆是妇人姑娘,老朽如何能仔细盘问打听?
你要用人,终须自己去见一见,问一问,方能知根底。”
望舒哑然,随即笑道:“是我想当然了。多谢先生提点。”
她收起名单,又道:
“抚剑那里,是否愿意以父女相称同行,还需先生您亲自去问。
我这边,先把烦人的赵猛带走吧,免得扰了先生清净。”
她起身,行至门口,又回头笑道:
“还有他们俩的事,先生既已默许,不如早些应下?
应下了,您不也了却一桩心事,更添安稳?”
卢医者看着门帘晃动,半晌,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低声道:
“待从扬州平安归来,老朽便替他们主持婚事。”
望舒虽已出门,却仿佛听到了这句承诺,嘴角弯起一抹真心的笑意。
出了药铺,登上马车,望舒见赵猛依旧骑着马护卫在侧,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便掀开车帘,含笑打趣道:
“赵队长,这是脚长在药铺里了?走不得了?”
笑完又问:“不知你的聘礼准备得如何了?我瞧着,你这红鸾星,明年可是要大动呢!”
赵猛起初只当是寻常玩笑,憨笑着挠头,待反应过来望舒话中深意,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声音都洪亮了几分:
“夫人,您这意思……这是真的吗?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他激动得有些忘形,竟忘了控制马匹,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
跑出十几丈远才想起职责,又慌忙调转马头跑回来,引得后面随行的两名护卫忍俊不禁,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马车在轻松的氛围中驶回千户府。
甫一停车,望舒便看到了那个守在门口的小小身影。
王煜站在石阶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急切地冲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马车驶近。
当望舒下车,目光与他相接时,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少了往日的些许阴霾与不安,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明亮与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