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门,一辆运送恭桶的车马出了城。
城门守备用手中木棍草草挑起车辕前覆盖的粗布。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守备只是略看了看,就赶紧别过脸,捂着鼻子连声催促。
“快走快走!”
车夫佝偻着背,低应一声,驱着老马离开了城门。
子时,城门不远处的枯树林旁。
寒风吹着干枯的树叶发出如鬼泣般的簌簌声,积雪反射出微弱的天光。
车夫褪去了伪装,从车辕跳下,脚尖轻盈落地。
这人是与明霜戈形影不离的影卫。
影子将车板搬开,唤道:“殿下。”
明霜戈皱着眉从车板下爬出,赶紧将满身粪臭味儿的衣裳脱掉,她抱着胳膊裹上黑色裘衣。
影子将她惯用的香囊递过来,明霜戈佩在身上,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备好了,接驳的马车就在林子里。”
明霜戈仰起头,天上的乌云还积压着,月色寥寥,她估摸着大概的时辰。
“再等上一刻钟,我们便启程。”
影子并未立即隐去,说话时带着跟随主子多年才有的随意。
“殿下,我们真的不管耶律大人他们了吗?”
耶律其乃此行随同明霜戈出使的使团重臣。
明霜戈望着城门的方向,冷静道:“这就看他们的造化了,东离若敢斩杀来使,西愈就更有了出兵的理由。”
影子咂舌,将人命视作棋子的算计,对这位西愈未来女皇的心狠程度感到心惊。
但也觉得理所应当,心不狠之人是做不得皇位的。
影子从十三皇女六岁时,便被当今的女皇指派到她身边护卫,见证了她从天真烂漫的稚嫩女童,到如今不形于色的成熟模样。
她展现的姿态,只是她想要你看到的。
又等了半刻,城门处还没动静,明霜戈命令道:“你去看看,张和清何时能到?”
影子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拒绝。
“我负责保护殿下,不能离开殿下半步,追踪之事,殿下应该派别的影子来做。”
明霜戈挑眉,裘衣领口的绒毛随着风的吹拂方向轻颤,“你对张和清有意见?”
“卑职可不敢。”影子立刻否认,但显而不会撒谎,语气硬邦邦的。
而且,影子那漆黑面罩下的嘴撇得老远,明摆着极不待见张和清。
明霜戈看着影子,“我也不想带上张和清这个拖油瓶,是师傅非要我带着他。”
她眼底闪着复杂难辨的光,“师命难违,我既已许诺,便不可失信。”
影子知她心中缘何难受,愤愤不平地道:“郁世子将您暗中操作之事泄露给皇后和五皇子,您还认他这个师傅,还许了诺,您可真是......”
明霜戈继续影子未说完的话,“该心硬的时候心软?”
心硬这点,她的的确确不如郁攸迟。
郁攸迟对所有人平等地心狠。
在得知皇后要在今夜除她而后快的消息后,明霜戈便知道是何人看出了西愈背后小动作,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然而,偏偏又是这个人。
为她精心策划了逃离的路线,派人助她脱困,明霜戈便气愤不起来。
郁攸迟也提了一个条件,便是让她带走他的幕僚。
明霜戈虽不解,但也应许了下来。
这时,城门口,有一人出现。
来人正是张和清。
他身形高挑,却因背着的东西显得有些佝偻。
他左肩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右臂挎着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大竹篮,挪着步子,从城门走了出来。
比起明霜戈佝偻在夜来车里,那块又臭又硬的车板底下,一路忍受颠簸和臭气。
他可真是大摇大摆,放肆地叫人生气。
影子也深以为然,对着张和清的方向瞪着眼。
明霜戈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离树林越来越近,她轻嗤着。
“谁让我是真心喜欢他,又欠了他的人情,不得不还。”
这是在回应影子刚才所说之话,但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影子听后,罕见地沉默了。
自己深知十三皇女的脾性,她每每喜欢上什么东西,但得不到时,总会有人要遭殃。
就是不知这次会殃及了谁?
张和清从城门往外走了几百米,因为提了太多东西,已经气喘吁吁。
又往前挪动了几十米,忽而听见了林间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鸣声。
他精神一振,往黑黢黢的林子里一扎,就看见了想要找的人。
林子里的积雪更深,几乎没过了膝盖。
张和清踩着雪,摇摇晃晃地走向明霜戈,隔着老远便压低声音呼唤,“小殿下。”
影子无声退入更深的黑暗,明霜戈看着他一步一陷地向着自己靠近。
除却上回在永安侯府相见,两人多年前也有过一段缘分,还在土匪窝子共处过两个多月。
若不是因为他意外撞破了她的身份,那山寨早就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这人看着轻浮放纵,脑子却是一等一的好用。
明霜戈眯了眯眼,路上带着他,倒也有可用之处。
她道:“张公子,许久不见。”
张和清终于走到了明霜戈面前,顾不上喘匀气息,便急急将肩上的大包袱卸在雪地上。
“小殿下,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你赶快走吧。”
明霜戈看着他蹲下身将竹篮上的棉巾揭开,里头塞得满满登登的吃食。
烤得微焦的面饼散发着麦香,各色耐储存的干果堆成小山,甚至还有半个手掌大的红枣,在雪夜中格外扎眼。
张和清将竹篮的挎手,不由分说地挎到了明霜戈的胳膊上。
“给!这些都是殿下喜欢吃的,足够这一路上吃了,事不宜迟,你赶紧出发吧,待会儿皇后的人怕是要过来了。”
明霜戈望着这饱满红润的大枣不说话,自己何时爱吃这东西了?
她的目光从篮子里移开,听出了对方的话音。
“你不走?”
张和清被她看得微微一滞,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不能走,世子爷这边正是用人之际,我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欲,就跟着你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这个词有些奇怪,明霜戈眼中划过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