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黎雪宁那回来后,叶勤勤的心就始终悬在半空,无法落地。书本看不进,视频脚本写不下,甚至连手机推送的各类信息都变得面目可憎。
“我太冲动了,韩述。”她第无数次停下脚步,眉头紧锁,语气充满了自责,“我就那样把冷冰冰的真相,一股脑地砸给她。万一……万一她承受不住?那我就罪过了!”
韩述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声音沉稳而令人安心:“勤勤,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事。黎雪宁阿姨……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独自抗癌这么多年,她所经历的风雨,非我们所能想象。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为了转移她几乎要钻牛角尖的注意力,韩述适时地换了个话题:“对了,和周京砚见面聊得怎么样?”
提到这个话题,叶勤勤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来,整个人瘫进沙发里。
“唉……别提了。”她揉着额角,脸上写满了现实的沉重,“我知道开博物馆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没想到……那么不容易。周京砚那份策划书,做得好详细、好专业,但也真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浇得我透心凉。单是启动资金……就让我感到绝望。五百万,至少需要五百万,让让我去抢金店吗?”
她苦笑一下,带着几分自嘲:“他说他可以个人投资一部分,还会引入什么基金会和资本,他来负责拉投资、组建团队,这些全都是我的盲区。人果然不能赚自己认知以外的钱,我现在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韩述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抱怨,直到她说完,才温和地开口:“五百万,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勤勤,我工作这几年,大概攒了一百万左右。如果你需要,这笔钱可以作为博物馆的启动资金。”
叶勤勤抬起头,撞进韩述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眸里。巨大的暖流冲击着她的心房,眼眶就热了。她抱住韩述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用力地“吧嗒”亲了一口,声音带着娇憨:“韩述,你说咱俩年纪差不多,你都攒了一百万,我的兜比脸还干净。谢谢你的不嫌弃之恩哈。”
韩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他指了指自己另一边脸颊,语气带着戏谑:“要不?盖个对称章?”
“噗——”叶勤勤被他逗得大笑,心里的阴霾被驱散了大半:“没正经!韩述,你不怕我这个新手小白,把你辛辛苦苦攒的钱都败光吗?连我自己都没有那个信心……”
韩述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传来微微的震动,他揽紧她,语气笃定:“你的‘时光守护者’账号,最开始不也是从零做起的吗?现在拥有了这么多忠实的粉丝和巨大的流量,这些都是隐藏的财富,只是需要好好规划,一切都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
接到黎雪宁电话时,叶勤勤正在仓库,筹备下一期短视频内容。
电话那头传来黎雪宁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勤勤吗?我是黎雪宁。明天下午两点,方便去仓库见面吗?”
“方便!当然方便!”叶勤勤几乎是立刻连声应下,生怕晚了一秒对方就会改变主意,“我明天一整天都在仓库!随时都方便!”
挂断电话,她激动得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才手忙脚乱地给韩述发微信报备。
韩述还在公司上班,很快回复过来,叮嘱她:「多倾听,顺着雪宁阿姨的节奏来,不要急着追问。另外,注意观察她的精神状态,防止情绪过激……有任何问题,随时打电话给我。」
叶勤勤握着手机,用力点头。
第二天,叶勤勤起了个大早,将仓库又打扫整理了一遍。桌椅都是现成的,她还备好了茶叶和大漆的杯子。
两点整,黎雪宁准时出现在了仓库门口。
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也更多了几分肃穆与清癯的美。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仿佛凝固了时间的仓库。她的眼神里,有震撼,有追忆,最终,化为一片不见底的深沉。
“雪宁阿姨。”叶勤勤轻声唤道,生怕惊扰了这一刻。
黎雪宁仿佛被这声呼唤从回忆中拉回,她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来。
“您……先随便看看?”叶勤勤引着她往里走,打破这过于沉重的寂静,“我当时雇了九个人,成立了‘掘金小队’,整理了快一个月,才把所有快递拆完。呵呵,那段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还挺让人怀念的。”
黎雪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她,一一掠过那些承载着过往的物件:充满行为艺术感的唱片墙、陈列着各式老式电子产品的货架、寒光闪闪的龙泉剑、装帧精美的各类书籍……她的脚步最终在那一排按照年份整齐码放的《国家地理》杂志前停留。
半晌,她低声开口,带着一丝飘渺的恍惚,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的叶勤勤听:
“他以前说过……等以后,带我去这些杂志上的地方打卡,一年要去两次。”
她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哦,他是先买的2014年的版本,后来强迫症犯了,就在网上到处求购08年到13年的旧刊……还真的给他寻到了,好幸运啊。”
“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嘛。”叶勤勤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知道,尘封了十六年的记忆,终于要被它的女主角,亲自揭晓。
黎雪宁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捧着热气氤氲的清茶,问:“你想听什么?”
叶勤勤立刻坐直身体,像个小学生一样虔诚:“什么都想听,雪宁阿姨,您随便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黎雪宁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虚空,陷入了回忆。
“我注意顾生,比他知道的要早得多。”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微妙意味的笑意,“那时我在前台,负责给新员工办理入职手续。他的简历,是我亲手打印的,一眼就记住了。名校毕业、参与过出色的项目、技术背景扎实……那些履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耀眼又遥远。”
“软件工程真的很难,我大学时挂了好几科,后来……甚至没能毕业。技术研发,更是我遥不可及的领域。”
叶勤勤忍不住为她辩解,说那些坎坷都是情有可原,是被生活所迫。
黎雪宁看穿了她的想法,微微摇头:“所以,我当时心里有点……羡慕嫉妒。他当时至少偷看了我三眼。”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了然,“我都习惯了,男人嘛,大多是视觉动物。”
叶勤勤额边三条黑线,雪宁阿姨你是这样看舅舅的啊?
“后来在园区那家奶茶店的‘偶遇’,”黎雪宁继续说着,笑意也加深了些,带着点看透一切的嘲弄,“我在那里自学《软件工程导论》,他端着杯子坐到了我对面。我当时心里就想,好拙劣的搭讪方式啊,能不能有点新意?”
“没想到,”她的语气微微一顿,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见我犯难,居然就自然而然地开始给我讲解里面的知识点。他讲得……深入浅出,逻辑清晰,我之前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东西,被他一点,一下子就通了。”
她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午后耐心讲解的男人。“我当时心里就萌生了一个想法。”
黎雪宁的语调依旧平静,但说出的话却让叶勤勤目瞪口呆,“‘如果能把这个男人,变成长期的、免费的教学资源,该有多好。’”
她毫不避讳地,将自己当初那份基于算计的清醒,赤裸裸地摊开在叶勤勤面前:“和那个当初招我进云启、对我示好的hR没什么本质区别。男人嘛,无非是见色起意。我能利用这份‘意’多久,不确定。但机会摆在眼前,总要试试。所以……我才在之后的部门下午茶上,动了点小心思。”
叶勤勤已经听得完全怔住,嘴巴微张,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这么劲爆的吗?这么清醒甚至……冷酷吗?你……你竟然是……这样的雪宁阿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