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梁善如随着张氏一道回府后,始终觉得心下难安。
裴幼贞此事姑母和舅母似乎什么都说了,但分明是什么都没讲。
她心里头有诸多猜测,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
是以等和柳宓弗分别,她并没回到小院,只想了一瞬而已,就寻到了上房院去。
张氏前脚进了屋,小丫头后脚就说梁善如来了。
她心下明白,孩子是放不下梁氏,不问个清楚,说个明白,只怕到了夜里都辗转难眠。
于是让人把她领进屋,然后吩咐下去预备午饭,又弄了精致的茶水点心上来。
梁善如和出门的丫头错肩而过,她看了两眼,上前见了礼,顺着张氏的动作在罗汉床坐过去:“我还以为您不会见我。”
这话把张氏给逗笑了:“说穿了,这不是我家的为难事,要不为着那是你姑母,我只管当个笑话听一听就过去了,难道真的当回事儿?
也就是你姑母摆在那儿,我才上心几分,但我也不怕你去说给她听,就那么几分而已,真不值当我多分出精神。
至于你嘛……你一向心思细腻,又放不下你姑母,不好到信国公府去看她,总要找个人说说,不然心里也不安宁。”
张氏往她面前的小盏里面添茶水,又把放着果子的小碟推向她:“横竖眼下无事,陪你说说话,解开你心里的郁结。
你也别着急,等过了这两天,我陪你去裴家,看看你姑母就是了。”
梁善如捧着小盏只当暖手,并没往嘴边送,闻言眯眼笑起来:“您真好。”
“怪不诚心的,就这么三个字,就把我打发了?”张氏同她玩笑道。
梁善如笑吟吟的附和起她的揶揄:“那明儿我叫上宓弗,上街去给舅母挑些礼物回来,只选您喜欢的物件,一定显得我诚意十足!”
张氏当她随口一说,隔着小案轻轻掐了一把她面颊上的嫩肉,就没再提这茬,转而问:“说吧,你想问什么。”
梁善如这时候才把白瓷小盏送到嘴边,轻抿了一口茶,细细的品过,想着那些千丝万缕的毫无头绪,良久总算牵到了个头:“其实不管眼下劝不劝得住,姑母都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裴幼贞远嫁,让她离开京城了吧?”
张氏不置可否,略略一挑眉:“这话从何说起?”
梁善如面上的笑意淡了些:“我仔细想过贵妃那些话,其实意思很明显,宫里的贵人们说一句藏大半句,全要靠人猜。
其实按她的心意,现在就把裴幼贞送走才是最好的。
连我都听得懂,姑母肯定在昭阳殿时就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了。”
她说到此处,不免叹气:“何况贵妃一贯都是笑里藏刀,过河拆桥,这也不足为奇。”
张氏想到了徐家事,点点头:“就是要看裴家人能不能劝得住幼贞,这份儿体面还顾不顾得住了。
走是肯定要走的,否则留在盛京,往后见面,彼此也是尴尬。
那位未来的三皇子妃,能入了官家和贵妃的眼,又岂是泛泛之辈。”
崔四娘的事情梁善如不知道,张氏却一清二楚,于是又同她说:“前两年她随父进京叙职,就颇是露脸,短短数日,在盛京落了个好名声,昭阳殿的赏赐流水似的送到她手里,谁不知道贵妃娘娘喜欢她?
你再想想,博陵郡公进京面圣,怎么偏只带了她一个呢?
崔家啊——”
张氏拖长尾音,眼底掠过讥讽和不屑:“那点心思全都写在明面上了。
既是专门带她来,家里头便是仔仔细细的教导过,细心培养,人家就是为了这个养大的。”
梁善如恍然大悟:“那贵妃也肯?”
“怎么不肯?”张氏不当回事儿,“出身名门,崔家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对三殿下只有好处。
家中把她当皇子妃培养长大,将来人情往来,场面上的事情她全都能撑得住。
这么算下来,这位崔四娘子岂不正是贵妃最满意的儿媳人选?”
这就是天家。
人不是人,而是待价而沽的货。
既是货,那越是用心,便越是值钱。
梁善如垂眸。
好在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从来都只想要自救而已。
否则自不量力的妄想找李弘豫报仇,恐怕她死的比上辈子还要惨烈。
她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低人家一等。
李弘豫动动手指,她就死无葬身之地。
报仇?那简直是个笑话。
至于裴幼贞……
她曾想过至少要让裴幼贞还她一条命。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可是她渐次看明白了姑母的爱意。
姑母从来都不是嫌恶裴幼贞的胡闹和闯祸,而是担心她的前程,慈母心肠,她都看在眼里,如何下得去手?
裴幼贞真的死了,姑母怕也要伤心欲绝。
叫她如何忍心。
“善如?”张氏看她沉默不语,试着叫她。
梁善如回过神来:“只是听了这些,心里头怪怪的,说不上什么感觉。
可能就像宓弗说的,是替我们自己难过,并不是为裴幼贞难过。
我们和裴幼贞,并没什么不同,说起来……”
她唇角上扬,无声的笑:“这么说起来,竟真是我比她要幸运一些。”
“话也不是这么说。”张氏知道她一向心思缜密,怕她钻牛角尖,赶忙劝她,“哪有什么幸运不幸运,要我说分明是她自己不好。
她的脾气秉性,不要说跟崔四娘相提并论,哪怕有人家的一半,三皇子妃这个位置,还不是非她莫属吗?
说到底,落到今天这地步,是她咎由自取。
反而连累了家人跟着她悬心难受,你姑母从此刻起就要饱尝生离之苦了。”
梁善如当然知道是裴幼贞咎由自取,但那也不妨碍天家无情这句话。
这本来就是两码事。
她知道舅母的好意,顺势点点头:“我不会钻牛角尖,您别担心我。
那舅母,除了远嫁,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
她眼中闪烁着晶亮的光,张氏狐疑:“怎么好奇这个?”
“也不是好奇,可能是我遇事喜欢琢磨吧。”梁善如坦言道,“我在想以后我嫁人,生儿育女,要是也遇到这样的事,难道就只有把女儿远嫁,一辈子再见不着这一条路可走吗?”
她笑着撒娇:“舅母就当是教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