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疑回家地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他今日去拜访的是何彦昌的女婿,带了些礼物又送了十五两银子打点关系,此时,章文给他的一百两银子已经只剩下二十两左右了。
那家人对吴疑颇为客气,留他吃饭,席间,吴疑眼见着人家已经穿了官服,心情越发阴郁下来,多喝了几杯闷酒。
何家派了车送吴疑回去,又担心只有小厮照顾不周,便安排了何彦昌女婿的表弟随着车一起照顾着送吴疑回家。刚刚一出城,便眼见着四野都是朦胧的黑色阴影,起伏的山势就这样如波浪般盘亘在远处,看起来气势汹汹的,仿佛一团浓烈的墨砸在大地上。
“做好官……做好官有个什么用处?”吴疑只觉得胃里酒气翻涌,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躁就这样催着他几乎要吐出来。
“做了官却不知道帮着自家人,还自诩清高,真是一帮不识时务的蠢货……”
“何老爷家里,连倒马桶的都知道给个小吏做做,日日拿着一笔薪俸……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这样倒霉?”
他想着,越想只觉得心头郁结,几乎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倒过一口气来,就听得喉咙里咔咔一阵作响,吴疑脑袋往车外一歪,张大嘴巴直接呕吐出来。
车夫连忙叫停,两个何家的书童搀扶着他软绵绵地下车,将他提到一旁,扶着树吐了出来。
因为势头过于凶猛,吴疑吐得天崩地裂,涕泗横流,一股难闻的酸腐气息膨胀着弥散开,两个小厮有些嫌弃地退后半步,皱着眉扶住他。
其中一个人用水打湿了帕子,在吴疑脸上囫囵地擦洗了一番,随即要把他重新望马车上面扶去:“吴老爷,您喝多啦。”
吴疑醉醺醺地答应了一句,掉了几滴眼泪:“我的命苦啊……”
那两个小厮扯着他要将他重新送上车,嘴里敷衍地安慰着:“吴老爷,吴老爷您喝多啦。咱们这就送你回家去。”
吴疑却脚下一软,险些坐在自己的呕吐物里面,他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不回去,我不回去。回去也是对着那个假清高的女人。他们一家子都看不起我,一家子都是险恶的人,还不如不要回去。”
两名小厮并不想扯入这种叫人为难的话题,只是装着听不见,闭上嘴老老实实把吴疑往马车上面扯去。
忽然,车门帘子被撩开,一个男人探头探脑冒出来一瞧见吴疑这个颓然悲戚的模样,眼睛便是一亮,挤开一名小厮自己凑上去,拉住吴疑的手臂,热络地搭上话:“吴老爷,我瞧见您就知道,您过得不容易啊。”
吴疑迷迷糊糊看着那个人,认出来方才见过之后清醒了两三分,用力摆摆手:“哎呀,这世道,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
年轻男人兴致盎然地拽着吴疑的胳膊,小声叹息:“您那位岳父,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您与他相处,想来不容易啊。”
“哎呀……”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岳父,吴疑有些悲从中来,不觉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其他人都说吴老爷娶了贤妇,小弟我却知道,吴老爷您心里苦着呢……”年轻男人眼睛发光,语气里带着几分矫揉造作的关怀。
醉醺醺的吴疑拉住对方,未曾开口眼眶先红了,他伸出手用力抓住那个男人,欲语泪先流地喊了一声:“贤弟啊。”
“吴兄,小弟说句不恰当的话,家里那些事情都是面子上的,你何必自苦啊?”
吴疑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摇晃的视线里就见到那人脸上挂着笑容,嘴巴如同鲶鱼一样一张一合,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这明媒正娶的妻子,总归要是个正经人物,但是女子……吴兄小弟说句实话,正经的女子谁喜欢啊?瞧着都觉得心里坠得慌,看着就觉得无趣。男人么,就好那一点红袖添香小意温柔,这些大户人家的女人,偏偏就矜持着吝啬给予。”
“苦闷无处发泄,实在是难啊。”
“女人。”吴疑从嗓子里滚出一声苦笑,“最毒妇人心,当真是半点不作假的……处处都要横插一脚,明明只是个微末村妇,如今也不知道靠着什么本事,居然当了官?”
“礼崩乐坏,真是礼崩乐坏!”
年轻男人没太听懂,愣了片刻,随即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伸手挽住吴疑:“吴举人,吴老爷,您这是被不识相的女人吓着了。您也该找个真的女人说说话,舒缓舒缓心情才是。”
说着,他把吴疑搀扶上车,回头对两个小厮眼神示意。
两人对视一眼,年长些的耸耸肩,示意听话就好,便调转马车方向,朝着一个县城去了。
等到几人在一处二层小楼前面停下,透红的光和喧嚣的声音传入车内,那脂粉香气和着银铃似的笑声又将本来已经半醉的吴疑吵醒过来。
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忽然意识清醒了一瞬间,他连忙摆着头用力摇了摇:“不,不……”
“您怕什么啊?就是去点些酒找个好女人聊聊天,也不一定做那档子事儿呢。”年轻男人一把拉住吴疑,“再说了,这种事儿哪个男人不做的?风流倒也是美名,不风流,怎么写得出那些惊世骇俗潇洒自如的诗篇呢?”
吴疑犹豫了片刻。
男人瞅准了机会,拽着吴疑坐起来,又伸手去掏他的荷包,打开那个颇为沉甸甸的荷包,眼睛亮了亮:“举人老爷当真是阔绰,这还有二十两银子呢。”
笑罢,男人拉着他下马车去:“吴老爷,你就是活得太老实了!那么老实又能得几分好呀?今日教您瞧瞧,女人到底该是个什么滋味——来人哎!来人!这里有贵客!是读书人家的大老爷,叫你们这里那个通文墨的姑娘出来伺候着!”
第二日,晨光刺破黎明,日头自山峦之间一点点升起。
吴疑脸色苍白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身上脂粉香气还没洗干净,脸色带着几分宿醉的惨白与蜡黄,腰间的荷包空空荡荡,随着他沉重的步伐轻飘飘地起伏摇晃着。
那里本来应该装着一百两银子,是章文给他的办学堂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