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驿丞那浸透恐惧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裴逸麟二十多年认知的壁垒。
裴逸麟踉跄一步，死死扶住旁边摇摇欲坠的桌子才没栽倒。胸腔里气血翻涌，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父亲是被谋杀！是被一群披着流民皮的兵匪，拖进了那场吞噬驿站的大火里，活活烧死的！他没有贪污，他没有做对不起朝廷、列祖列宗的事情！
可谁能在这河州地界，悄无声息调动军队，布下如此杀局，谋害当朝丞相？
冰冷的答案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像一座山轰然压下——唯有丰顺帝，燕寒。只有他，只有那众人之上的九五至尊！他裴家世代效忠、祖父感激涕零的皇帝，下令谋杀了他正直的父亲！用最卑劣的嫁祸，让父亲死后都背着污名。
父亲究竟触碰了哪片逆鳞才招此杀身之祸？
“为什么……”裴逸麟牙关紧咬，齿缝里迸出这三个字，带着滔天的恨和无尽的迷茫。他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目如同野兽，扫过地上抖如筛糠的老驿丞。
此人，是唯一的活口，是捅破惊天血案的钥匙，绝不能有失。
裴逸麟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悲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敢吐露半个字，本官保不了你，你全家都得死！”少年眼神中的疯狂和冰冷杀意，让老驿丞瞬间噤声。
“起来！”裴逸麟低喝，一把将瘫软的老驿丞拽起，动作粗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保护的意味。他拖着这吓破胆的老人，冲出屋外，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
风雨交加，天地一片混沌。
他将老驿丞粗暴地塞给一个在廊下避雨、完全不明所以的心腹半斤，声音带着铁一般的决绝：“看好他，秘密带回驿站。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若出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
半斤虽惊疑不定，但见自家大人那从未有过的森然眼神，不敢多问便立刻领命，半搀半架地将魂飞魄散的老驿丞拖走。
裴逸麟独自站在雨幕中，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已从最初的疯狂混乱，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寒潭。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那间简陋的驿舍。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他走到床边，从行囊最深处，取出那枚刻着“暗影卫”的冰冷令牌。
手指摩挲着令牌边缘那深褐色的污渍，裴逸麟的眼神锐利如刀。
暗影卫——燕寒的鹰犬！
这令牌，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线索。
他不能回京，至少现在不能。燕寒耳目遍布，他若带着这滔天恨意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会打草惊蛇。况且，河州这片埋葬了父亲的土地，或许还藏着更多秘密！
裴逸麟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案前，铺开纸笔。
照例三日一封给祖父的平安信，必须写。但不能告诉他。祖父年事已高，对皇室忠心耿耿，若骤然得知儿子是被皇帝所杀，后果不堪设想。他只能报平安，只说河州驿务繁杂，需多停留些时日详查，请他安心。
放下笔，裴逸麟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雨幕。赵明珠那张清丽倔强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
他终于彻骨地懂了她背负的血仇，而他背负的，是父亲被谋杀、污名的血债。血债，必须血偿，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力量，需要证据，需要在黑暗的深渊里，找到光亮。
京城。
孔从良晋升工部右侍郎、远赴皇陵督造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堂上激起一圈圈微妙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赵明成对东宫和谢士津的一记漂亮的回击，也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一次“休战”的暗号。
计划顺利推行，但户部行室内，气氛却并未得到缓和。
“孔从良的缺，必须是我们的人补上。”赵明成将一份名单推到文锡面前，声音低沉，“吏部那边已经疏通，陛下也默许了户部此次‘内部晋升’。这几个人选，你看如何？”
文锡接过名单，目光迅速扫过几个名字。都是师父亲自栽培、根基清白的人。他沉吟片刻，指向其中一个名字：“王主事？此人虽沉稳，但魄力稍欠。孔从良留下的位置，需要个既能稳住局面，又能在必要时……”他顿了顿，没说完。
“必要时，能成为一把快刀。”赵明成替他说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有更合适的人选？”
“刘朗。”文锡道，“此人出身寒微，是您一手提拔，对您忠心耿耿。更难得的是，他处事圆融却不失原则，在户部底层多年，对各处关节了如指掌。让他接任，既能平稳过渡，又能在关键时……”他做了个“听令行事”的手势。
赵明成略一思索，点头：“好，就刘朗。”他提笔在名单上勾画，“孔从良留下的，不仅仅是位置，更是他这些年经营的一些‘暗线’。谢士津和东宫虽暂时退让，但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要尽快将这些暗线拔除或掌控，断了他们的念想。”
“明白。”文锡应道。
一旁的赵明珠看着父亲和文锡在运筹帷幄，心思却有一丝飘忽。河州的裴逸麟……他现在如何了？他孤身一人查访偏僻的河州，会不会遇到危险？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她心头一紧。
“明珠？”赵明成察觉女儿的走神。
赵明珠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父亲，孔从良这枚弃子已挪开，我们的态度也很清晰了。接下来，是否该试探一下东宫的反应了？燕彻执他会接这个茬吗？”
赵明成目光深邃：“他会接的。他是个赌徒，懂得权衡。我们暂时不动孔从良，就等于给了他一个喘息和积累的空间。他需要时间，需要力量。而我们……”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只需要在他需要‘外力’的时候，适时地递上一把看似趁手的刀。”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京城灰蒙蒙的天空。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