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的热闹欢快,被温谨三言两语撕裂,只剩一片尴尬的寂静。
一旁的人见势不妙,忙堆起笑脸打圆场,“乔世子,您看这人也都到齐了,是不是该开席了?我等可都盼着您说的那份‘惊喜’,要开开眼界呢!”
乔承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顺势起身,“开席吧。”
宴席方长,他有的是工夫,好好款待这位目中无人的温公子。
摘星阁不愧为绮楼头等雅间,头道菜便震惊四座。
侍者捧上一只巨大的青玉承盘,盘心托着一只莹白如玉的定窑冰盘,盘内碎冰堆叠,上桌时寒气氤氲,如坠云山雾海。
“诸位贵客,此乃乔世子特为今日寿宴订制的头菜——‘水晶牡丹鲙’。”
众人引颈望去。
冰盘之上,以极薄透亮的鲫鱼片,层层叠叠,垒成一朵盛放的白牡丹。鱼肉纹理天成,恰似花瓣脉络,边缘因刀工极致而微卷,栩栩如生。
花心处,缀以十数粒饱满的金色蟹黄,权作花蕊,于素雅中陡增一抹华贵。
在座公子皆目露惊艳,“世子爷好巧思!这鱼鲙竟能化作国色天香,我等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乔承璋眼梢一挑,轻蔑地扫过温谨,这才洋洋得意地开腔:
“此鱼取材长江鲥鱼最肥美的四寸中段,但只取鳃后那两片最嫩、肌理最为匀称的月牙肉。”
“以浸透顶级碧螺春茶汤的宣纸层层包裹,外覆新采荷叶,一路冰镇快马加鞭送入京师。诸位细闻,这鱼肉是否沁着一股茶香与荷香?”
他斜睨着面无表情的温谨,刻意拔高声调,“这般吃法,方可不负鲥鱼之鲜,这才是清雅脱俗。”
“这绮楼的厨子,刀工终究差些火候。本世子特地从府上请来一位老师傅,那手片鱼的功夫才叫一绝!要用细如毫发的薄刃刀,才能将这两片月牙肉片成薄可透光、连绵不断的蝉翼片。”
他指向一旁的小碟,“这蘸料更是讲究。以同年采摘、未曾泡开的极品白毫银针茶汤为底,兑入三十年新会陈皮熬取的清汁,再调入少许野生槐花蜜与青梅露。”
“汁色淡金清亮,入口先清后甜,复有酸鲜回甘。”
乔承璋如数家珍,恨不能将每一分精巧都掰开揉碎,显摆给在座众人。
“此鱼若再佐以这‘青髓酒’,方称得上滋味绝佳。”乔承璋言罢击掌,侍立一旁的家仆随即启坛,为在座诸人各斟一盏。
盏中酒液青碧透亮,色泽清奇。
初闻之,是一缕清冽的兰花香,细嗅之下,则能辨出淡淡的药香、沉郁的蜜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如雪水浸过青石般的冷冽气息,层次繁复,确非凡品。
温谨的目光落在盏中的一汪青碧之上,眼底满是厌弃。
这颜色,无端地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忌讳。
乔承璋见温谨始终板着一张脸,丝毫不给自己这位寿星面子,心头邪火直冒。
好好一个生辰宴,倒像是请了尊丧门星来!
他故意拔高嗓音,“这‘青髓酒’,可是列入尚膳监贡品册的不传之秘!也就是我母亲圣眷正浓,才侥幸得来这一小壶。”
眼风接连扫向温谨。
“此乃御前专享的贡品,诸位往日怕是连闻都未曾闻过吧?”他将“未曾闻过”几字咬得极重,继续炫耀,“据说此酒蕴天地精华,饮之如饮仙露,有洗髓伐骨之奇效。”
“酿造时融入了南海珊瑚水、云母粉等珍物,并以一味名为‘醒醉草’的灵植为引。”
“诸位请看这酒色,青碧通透,宝光内蕴,可谓绝品。可惜啊,今日未备夜光杯,否则那才叫流光溢彩呢!”
眼见席上众人垂涎欲滴,乔承璋心中得意至极,这才慢悠悠一挥手,“都尝尝吧。”
这等御用之物,量这些门第浅薄之辈,也只得仰仗他今日方能一饱口福。
众人纷纷举杯浅尝,唯有温谨端坐不动。
品过酒的公子们即刻心领神会,赞不绝口:
“入口甘醇清冽,真如琼浆玉液,齿颊留芳!”
“今日全仗乔世子慷慨,我等方有此殊荣,得品御酿,实乃三生有幸!”
听着这般毫不掩饰的追捧,乔承璋心头如春风拂过,阵阵舒坦。
温谨死死地盯着眼前那杯青碧色的酒液,杯中竟映出陆青那张甜美带刺、满是讥诮的脸,朝着他不屑一笑,晃动着,扭曲着,如同梦魇。
青髓!
什么酒不行,偏偏是这种颜色!
这分明是在刻意戳他的痛处!
被那贱人伤及的手臂至今剧痛钻心,每每合眼,陆青那张写满鄙夷的脸、尤其是她扫过自己残目与跛脚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便如万针扎心!
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受尽折磨而死!
这等奇耻大辱,至今他却只能咬牙隐忍!
非但没能报仇,还被钟诚那条老狗所伤,赴宴都需带着夹板,徒增笑柄!
积压的仇恨如同滚油,在他心中翻腾灼烧!这杯青髓酒,正如一滴冷水滴入沸油——
温谨猛地站起,将手中酒盏狠狠砸向地面!
“砰啷!”
碧色的酒液与碎瓷片,在他脚边轰然炸开,四处飞溅!
一帮公子哥正围着乔承璋阿谀奉承,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骇得齐齐一颤。
眼见温谨竟当场摔了杯盏,怒视酒液,众人面面相觑,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乔承璋积压的怒火瞬间被点燃,拍案而起,“温谨!你竟敢在我生辰宴上如此放肆!”
他已是一忍再忍,岂料这厮竟得寸进尺,公然砸场!
此事若传扬出去,他安平伯世子的颜面何存?!
“本世子盛意款待,请你品这宫廷御酿,你竟敢如此糟蹋!”乔承璋自觉颜面尽失,加之酒意上涌,整张脸涨得通红。
配着他那一身大红织金妆花缎袍,活像一只刚从蒸笼里捞起、张牙舞爪的通红螃蟹。
温谨冷眼睨着乔承璋,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讥诮的弧度,“好一个...宫廷御酿。”
“世子方才说,此酒是令堂圣眷正浓,侥幸得来?”他声调不高,却字字如刀,刮在每个人耳中。
“却不知...这‘圣眷’,是圣上的恩赏,还是你安平伯府,向武安侯摇尾乞怜求来的施舍?!”
他一声嗤笑,“乔承璋,你用这乞讨来的东西宴客,还敢大言不惭,自称盛意款待?!”
“乞讨”二字一出,满堂死寂...
乔承璋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气血上涌,额角青筋暴跳,一双赤红的眼死死剜着温谨。
见他被噎的无话可说,温谨心中快意更甚,言辞愈发恶毒,“谁人不知,你安平伯府早已是个空架子,全仗武安侯府的施舍才能勉强维持体面。如今你倒有脸在此摆谱充阔?”
他冷哼一声,“听闻安平伯是卖了两个女儿去武安侯府,才换来今日的施舍。两家不愧是姻亲,一脉相承的下贱做派,真是令人不堪!”
动不了武安侯府的那个贱人,难道还收拾不了乔承璋这个窝囊废!
凭他父亲如今如日中天的首辅之尊,凭他妹妹即将嫁入王府的尊荣,一个徒有虚名的安平伯府,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乔承璋气得七窍生烟,安平伯府攀附武安侯府,背地里被人耻笑多年他一直知道,可此刻被温谨这个残废当众揭发,无疑是狠狠打他这个世子的脸。
“我不堪?”乔承璋上下扫了温谨一眼,冷眼讥诮,“你这等又瞎又跛的货色,竟然有脸说我。我劝你每日盥洗时,多备几盆清水,好好照照自个儿那不堪的尊容!”
怒意上脑,此刻专捡刻薄恶毒的话来扎心。
眼见温谨脸色骤变,乔承璋心中快意更甚,仿佛终于捏住了对方的七寸,言语直渗毒液。
“也是,我再不堪,也比不上温公子您‘清白’。”他故意将“清白”二字咬得极重,眼中恶意汹涌。
“毕竟,能赤身裸体躺在街巷之中,任人观瞻的,这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位。您这‘清白’之名,可是用水都洗不干净了!”
满堂的寂静,陡然被几声忍不住的轻笑打破...
温谨猛地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乔承璋的前襟。
“你说谁赤身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