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玉接过水，手还在抖。
一口气灌下去，呛了几口，这才慢慢缓过神。
又从季鑫手里接过半块粗面饼，狼吞虎咽地啃了两口。
直到这时，他脸色略显回转。
可眼神依旧空洞，满是疲惫。
他哆嗦着伸进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掏出一个补丁摞补丁的布包。
“这是大伙儿凑的……每人掏了点铜板，有碎银的也搭上了……总共……总共还不到一百两。”
他说到这儿，声音一滞，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些钱……你们收着。”
“吃饭要花银子，铺床要花钱，我们不能白吃白住，更不能让你们替我们扛这摊子事。”
“以后咋办？”
他喃喃地问了一句，随即苦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可眼下……也没路了。不走，等死；走，又不知能去哪儿。兰百镇……是最后的指望了。”
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宋萩云坐在角落的矮凳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目光空茫地望着屋梁。
她的锅铲还搭在膝上，油渍斑斑，却一直没放下。
黎大、黎二、黎三三兄弟挤在墙角的小板凳上。
“爷，我今儿在镇口摆摊，听几个过路的商贩说，马耀镇全都搬空了，连根草都不剩。”
黎二压着嗓子，语气里满是唏嘘。
“说是山上的石头自己往下滚，房子全砸烂了，人吓得连被褥都没敢拿，拖家带口就跑了……真惨啊，家都没了。”
黎大冷哼一声，斜他一眼。
“你操这心干啥？咱们自己还没个着落呢，还管别人家的锅破不破？”
“可……可他们跟咱们也差不多啊。”
黎二声音更低了。
“咱这兰百镇，地贫人少，穷得叮当响，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他们来了，以后……能咋活？靠讨饭？还是靠打短工？”
话刚出口，他自己就愣住了。
他们不也这样？
每天起早贪黑摆个破摊子，卖点杂货、换点糙米，勉强糊口。
摆摊能摆一辈子吗？
黎大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咸菜疙瘩也敢操起菩萨的心来了？饿不死就闭嘴！该帮的，咱们不是已经帮了？米给了，地方让了，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怎么样？”
黎二缩了缩脖子，顿时不敢再吭声。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成亲那天，宋昊伟半夜就爬起来了。
他先把屋角的蜡烛一根根点上。
接着又去灶房拎了油灯过来。
不多时，整个屋子亮得跟正午一样。
他仔仔细细穿上大红喜服，穿好后，站到那面蒙着红布的旧镜子前，左照右照。
磨蹭到天刚蒙蒙亮，他才总算觉得，这身打扮勉强能出门了。
“小妹！小妹！快醒醒！来帮我看看！”
他顾不得穿外袍，抡起拳头猛敲宋萩云的门板。
家里就她最会挑衣裳。
他这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不能有半点马虎。
得让妹妹亲眼看看，哪有不妥，赶紧改，绝不能在今天出半点岔子。
可敲了半天，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倒是隔壁的宋母被吵得睡不着，气冲冲地推开门。
“你这傻小子闹啥呢！大清早的，鸡都没打鸣，你就在这儿砸门？你妹昨晚给你忙了一整天，连觉都没睡稳，你还来捣乱？！”
宋母可不管今天是不是三儿子大喜的日子。
谁敢吵她闺女睡觉，她照打不误。
宋昊伟嘿嘿一乐，也不怕挨骂。
他在宋母面前转了两圈，故意摆了个造型。
“娘，你看我这身儿咋样？像不像个新郎官？”
“头发歪不歪？这发髻梳得行不行？有没有哪根毛翘出来了？”
宋母眯眼瞅了会儿。
“还成，虽说乱糟糟的，好歹没像只落水鸡。”
可宋昊伟还是不满足。
他总觉得娘这话太敷衍。
正想再追问几句，楼梯口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宋萩云揉着眼皮，顶着一头乱发，慢吞吞地下楼了。
宋昊伟一眼看见她，立马扑过去。
“妹妹，你帮我瞅瞅，我这样行吗？能配得上云欣不？”
宋萩云强撑着困意，绕着他转了两圈。
“你这头发，跟被狗啃过似的，高低不平，乱七八糟。脸也没洗吧？胡子渣都冒出来了，黑乎乎一片，看着邋遢死了。”
“你这样站莫云欣旁边，我都替你害臊。”
话音刚落，宋昊伟一把拉住她胳膊。
“走！上去！抓紧时间改！”
两人连早饭都没吃，宋萩云拎着梳子，一脸无奈地站在晨风里。
在阳台上折腾了快半个钟头，才算勉强满意。
最后，她从袖口摸出一支金簪，缓缓插进他的发间。
那簪子本是一对。
另一支，前几天她悄悄瞅见莫云欣时，就趁没人注意塞进她手心了。
就为今天，成双成对。
收拾妥当，宋昊伟整个人焕然一新。
他冲宋萩云咧嘴一笑。
“还是你有本事，我这回，算是体体面面出门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村，鞭炮手走在最前头。
迎亲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往两边撒喜糖。
接上人，立刻往回赶。
村口早已站满了人。
远远地看见迎亲的队伍出现在小路尽头，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欢呼声。
路上挂满了红灯笼，从村口一直延伸到祠堂前。
“哎哟，这阵仗，比县城办酒还排场！”
莫海荣站在人群里，眼睛瞪得滚圆。
“谁想的主意？这也太讲究了吧！连县太爷娶儿媳妇都没这么风光！”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
作坊里酒席也备齐了，每桌十八道菜，色香味俱全。
等新人一落座，后厨还在不停往上端菜。
热闹从晌午直闹到天黑，饭菜换了一轮，又添上新的。
有人端着碗堵在宋昊伟面前。
“新郎官！再来一碗！不过三碗不算完婚！”
可在这喧闹之中，却始终不见莫云欣的人影。
新房里，陆钰棋和小宇依旧陪着新娘说话。
陆钰棋给莫云欣剥了一颗红枣，塞进她手里。
“别紧张，待会子他进来，你只管低头笑就行。”
小宇也凑趣道。
“就是，新郎官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找他算账！”
外头的喧闹声慢慢淡了。
莫云欣坐了一整天，腰有些酸。
终于，门被推开，宋昊伟走了进来。
头一回成亲，宋昊伟紧张得手都抖。
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玉如意，双手捧着。
盖头一掀，他心跳差点停了。
烛光下，这姑娘安静地坐着，眉眼如画，唇红齿白。
还好今天宋萩云帮他打理得齐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要不真怕自己配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