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神鬼兴,她以神鬼衰,渟云几乎是立时想到这个。
她其实不太理解佛道之争,山上万安寺和观子近在咫尺,师傅偶尔也念菩萨,和尚常谈自个儿祖师,天生万物,着相不同尔。
春秋轮回成今古,日月往复分西东,不同就不同,又如何?佛与道,又如何?
但从崔娘娘话里,给两个儿子挑良配不外乎是看家世地位容貌才情,襄城县主俱是上乘,却被谢简遗憾回绝,也只能是襄城县主被“佛福”一说连累,再非当年晋王掌上明珠。
她且是个妾室女,不受父亲宠爱,依着门户之见,可不就成了谢尚书眼里的鸡肋之选,食之无味,弃之前又得感叹两声。
碗中汤还有小半,渟云缓缓搅动勺子划出层层涟漪,思量该还是寻个光景打听打听襄城县主境况,也好问候一声。
诚然两人交情不咋地,甚至于在做伴读时,襄城县主自持身份言行多有傲慢,然渟云惯来无所谓旁人如何,只记得那箱澄心纸实贵,半点没奉给祖师,全算计着用自个儿身上了。
因果做不得假,能了必须要了一了的,道家问心不问迹,哪怕是去给人添柱香也好。
念头到此,渟云手上一停,暗暗呸了两嘴,红尘中人,上香就是上坟,襄城县主芳华正茂,上不得坟上不得坟,
再仔细想想,那纸不仅仅是贵,更是撑起了这几年所有荣辱钱银,因果重的很,不去不行。
但晋王府的路不好走,看谢简现时态度,谢祖母必然是不许往来,更莫说就算自个儿递帖子要去,襄城县主未必肯接。
她肯接,晋王未必肯,渟云手上勺子再停了停,晋王必定是愿意接的,谢简从来就是晋王党,于理于情,双方是唇齿相依。
不对,渟云骤然抬头,错愕看向谢简,又飞快看向谢老夫人,幸而两人心思都在别处,并未发现她神色仓皇。
仿佛是一瞬间,恶心感从胸腔直冲脑门,喉头鼻息酸腐欲呕,浑然方才那汤里夹着个臭虫烂肉吞进了肚子一般。
渟云忙复垂了头,看碗里所剩无几的汤水飘着点滴油花莹莹澈澈并无异样,心一横,勺子飞快往嘴里连喂了三四口。
纸上行来终觉浅,纵是书读千卷,她对一些官宦权衡,往往难以立时洞察如炬,又兼她性在方外,思绪就更添迟缓。
非得千丝万缕层层解尽,方得大梦初醒。
不是襄城县主失了宠爱,谢简一直奉晋王为新君,晋王府丢个狗出来,谢大人估计都愿意接着养,何况是实打实的晋王血脉。
但得晋王来日登基称圣,襄城县主便是郡主公主,就这封号也够谢府感恩戴德,谢简岂会退却?
他不愿意在儿子高中时节趁一个春风得意的名头与晋王攀亲,分明是谢简认为晋王在圣人面前失了宠爱,起了明哲保身的心。
他怎会如此认为?
渟云绞尽脑汁回忆近些天在谢府晚膳时听到的天家文武相关,唯有张祖母袁娘娘陶姝各路人马齐聚谢府那晚上,谢祖母也是在晚膳时,问起过朝堂立储一事,说听了些风言风语。
回忆当时,谢简并未流露出丁点对晋王的不敬不尊,那就意味着,至少在那时,谢简依旧笃定晋王会成为储君。
后续发生了何事,让谢简改了主意?
定是谢祖母将陶姝说的那句话转告了谢简,陶姝说,“晋王不会成为太子”。
党争前程,生死相关,莫不然,谢简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不管谢简是否,但可以肯定,陶姝当日来谢府,压根就不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她是来...吓唬谢府的。
无须吓的谢府倒戈,仅需吓的谢简稍有动摇,就会举棋不定,晋王便少了一个得力臂膀。
陶姝从来就是,力阻晋王登基的那个。
渟云还想往嘴里喂一勺,碗中汤水已然只剩点滴,勺子再难盛起,她轻刮了两下仍是不得,瑟瑟丢了手,听着勺底和碗碰的“叮铃”一声。
陶姝当天不是来保自己的,今天又怎么会,特意来给自己递函说要帮忙讨度牒呢,她还是,来吓谢老夫人的。
她尚且别有用心,崔娘娘和谢祖母,又怎么会诚心诚意的给自个儿不计其数的添妆赠财呢?
旁儿女使看见渟云空了碗,笑道:“今儿天罗是庄户采的头茬,我帮姑娘再添些?”
渟云已无丁点胃口,却是勉强笑着点了头,用膳时,谢府小辈不得提前离席,她不能对着个空碗枯坐熬等。
女使拿碗再盛得小半,带着几片清白蛮瓜如琉璃搁在渟云面前,她依旧是执勺如桨,徒劳划着碗里方寸,停不得,渡不得。
经年未有的溺水感又卷土重来,淹涌进口鼻眼眶,呼吸里都是泥与土的腥潮,她偏头掩面,轻咳了数声。
惯例是无人问询,崔婉还在细数各家千金,旁的或问或评甚是热忱,女使快手递了个帕子,调笑道:“姑娘可是急着了?”
渟云摇头未答,唯自宽慰自个儿,谢老夫人何等心计,谢简更是宦海沉浮多年,怎么会被陶姝吓住,陶姝该有自知之明,不会如此行事的。
不会的,她忍不住再偷眼看谢老夫人。
四周唯谢承注意到渟云有所反常,又为着下午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本想在膳后与渟云交代一番,奈何晚膳一尽,渟云立时离座,与谢老夫人告安要退。
谢老夫人知她明儿要往陶府,特另曹嫲嫲领着去挑件薄礼,说是贺“陶家娘子加冠”,如此谢承只能先行做罢。
屋里人渐散去,谢简近来朝事轻简,难得与崔婉同行要回她院里,夫妻情分还在其次,要紧是挑一挑将来的子媳庚帖,这种小女儿东西,不太好送到主君书房去。
待到住处,纤云随嫲嫲回了寝房,崔婉替谢简更衣后,两人相对无多言,唯儿女计,崔婉略有好奇,“郎君向来力赞晋王,为何....”
谢简翻看手中帖子,良久叹道:“后宅里头,本不该议论这些,不过我若不与你说个明白,别哪日误了元启。
他是我长子,我哪有不替他着想的,那日母亲在饭桌上当众问起储君一事,你可还记得。”
“嗯。”崔婉点头。
“母亲一向知节,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事后问起,她与我说了些私话,说当天来咱们府上的是宋府宋颃的内人。”
原那天是谢老夫人为求稳妥,故意混淆了说的严重些,免叫谢简小觑陶姝不当回事,恰那天袁簇确在谢府,半真半假便是真。
谢简自是以为流言来自宋府,膳后特往谢老夫人寝房告安,听到传言内容是“晋王不会成为太子”,岂能坐视不理,这些天是连趟儿的往宋府跑,宋爻处茶水灌了一肚子。
别的没打探出来,唯得了一个消息,晋王有意与宋府结亲,许的就是襄城县主。
奈何宋爻不想在这节骨眼儿参合,袁簇更唯恐自家倒霉儿子被天家沾上,一老一少就差没宣扬宋家几个小辈有人道隐疾。
谢简听在耳朵里,以为是宋府不敢明说,故而以拒亲暗示,宋府尚不敢结亲,谢府怎么能抢着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