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未散,天地间的气息仍如绷紧的弦。世界树的投影在灵灯法阵中微微摇曳,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那声来自地底深处的叹息久久回荡在众人识海之中,像是一扇门被缓缓推开,门后是无尽的未知与危险。
沈青芜将昏迷的少年交予医阁弟子照料,自己却未曾离开祭坛半步。她站在那截破土而出的世界树干前,指尖轻抚其上尚未褪去的狰狞纹路——那些锁链、巨眼、献祭的画面仍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而最让她心悸的,是少年最后那句警告:
“别让它……单独醒来……它会……吃掉所有人……”
“不是复苏,而是吞噬?”她低声自语,眉心紧锁,“世界树若真为万物之母,为何惧怕苏醒?又为何需要‘守园人’共承其痛?”
答案不在典籍里,也不在神通之中,而在人本身。
次日清晨,天光微明,血月终于隐退于云层之后。本源堂召开紧急议事会,诸峰首座齐聚正殿,气氛凝重。李岩立于阶前,简述昨夜异象,话音未落,已有长老按捺不住。
“此乃妖兆!”执法峰主冷声道,“世界树非正统所载,分明是古邪遗种,借灵脉暴动蛊惑人心!当立即封禁后山,斩断根系,永绝后患!”
“斩断?”沈青芜立于殿角,声音清冷如泉,“您可知这一刀下去,斩的是树,还是千百年来所有曾以微弱之力护持一方安宁的修行者之心?”
她缓步上前,目光扫过众人:“昨夜,世界树并未传道授法,也未赐予神通。它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唤醒记忆,二是揭露伤痕。它让我们看见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为何坚持至今。”
殿内一时寂静。
她继续道:“我提议,在整个修真界推行‘修行普查’。”
众人愕然。
“不查修为高低,不论宗门强弱,只记录每一位修士的体质特性、灵根偏差、修行瓶颈与心理执念。”沈青芜取出一枚玉简,轻轻一推,悬浮空中,“我们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让那么多人止步于金丹?困顿于元婴?甚至终生无法突破筑基?”
“这不是战报统计,也不是资质评测。”她的声音沉稳,“这是对‘修行代价’的一次全面审视。”
有人冷笑:“荒唐!修行为逆天改命,岂容如此婆婆妈妈地记录情绪?”
“可若正是这份‘逆天’的心态,才让我们离天道越来越远呢?”沈青芜反问,“我们追求完美灵根,排斥杂脉;崇尚无情大道,压抑七情;逼迫弟子闭关苦修,却不问他们是否真的明白为何而修。”
她顿了顿,语气转柔:“一个火灵根修士天生畏寒,却因同门讥笑而强行修炼冰系功法,最终走火入魔——这算谁之过?
一位女子因容貌出众被称‘仙子’,便不得不维持清冷形象,连哭泣都不敢——她的心魔,何时能解?
更有甚者,明明天赋平平,却被家族寄予厚望,日夜煎熬,终成废人……这些,都是修行的一部分,却被我们统统归为‘不够努力’。”
殿中鸦雀无声。
良久,药王峰主轻叹一声:“你说得对。我们一直在筛选‘合格者’,却忘了照顾那些正在挣扎的人。”
决议通过。
三日后,“修行普查令”正式颁布,由本源堂牵头,联合九大洲三十六大宗门共同执行。消息传出,修真界震动。有人嗤之以鼻,认为此举软弱无用;也有人暗中支持,尤其是那些常年边缘化的小宗门与散修群体。
沈青芜亲自选定两位执行使:阿尘与林梦冉。
阿尘曾是西陆孤儿,体质阴寒,天生不能聚气,靠吞服百草精华勉强活命,后得沈青芜救治并引入药修之道,如今已是医阁核心弟子。他熟悉底层修士的困境,更懂得如何倾听沉默者的低语。
林梦冉则出身名门,天资卓绝,却因早年经历心魔劫而一度闭关十年,近年才重新出世。她擅长洞察人心,尤擅引导他人表达内心真实想法。
两人分头行动。
阿尘前往北渊、东岭等偏远试炼地,走访数百名外门弟子与散修。他不带随从,不穿华服,只背一只药篓,沿路采药问诊,以“疗疾”为引,悄然记录下一个个故事:
一名少年因雷灵根暴躁难控,被逐出师门,独自在深山结庐修行,每日以针灸镇压体内乱窜雷息;
一位老妪年逾三百,修为停滞在筑基后期八十余年,只因当年为救村中孩童耗尽本源,此后再难寸进;
更有数十人坦言,他们其实并不想修仙,只是出生在修真世家,从小被告知“必须强大”,于是被迫走上这条路,日日如履薄冰。
而林梦冉则深入各大宗门核心区域,接触精英弟子与高阶修士。她设“静心茶会”,邀人品茗论道,实则借机探察深层心理状态。
结果令人震惊。
许多看似风光无限的天才,内心竟充满焦虑与自我怀疑。一位被誉为“千年第一剑”的青年俊杰坦言:“我怕输,怕让师父失望,怕被人说不过如此。每次出剑,都在想别人怎么看我。”
一名元婴女修苦笑:“我用了五十年才学会假装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可只有我知道,每晚打坐时,耳边仍是当年师尊那句‘你比不上你师兄’。”
三个月后,两人归来,汇总成册,呈于沈青芜案前。
全卷共记十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人,涵盖各境界、各灵根、各类出身。
结论赫然在目:
八成以上修士之所以停滞不前,并非天赋不足或资源匮乏,而是困于“执着完美”——
害怕失败,故不敢尝试新法;
渴望认可,故一味模仿强者路径;
否定自身缺陷,强行逆转体质,导致根基虚浮;
压抑情感波动,以为无情即大道,殊不知心结越积越深,终成心魔之源。
“原来如此。”沈青芜合上玉简,望着窗外飘落的初雪,“我们都以为修行是攀登高峰,却忘了——有些人,连鞋子都不合脚,就被推上了山路。”
李岩站在门外,听完整个汇报,久久未语。
“你觉得呢?”她问他。
“我觉得……”李岩走进来,神色复杂,“我们一直把修行当成比赛,胜者飞升,败者湮灭。可如果真正的‘道’,不是超越别人,而是接纳自己呢?”
沈青芜笑了,笑容清淡却坚定。
“所以我要把这份报告公之于众。”她说,“不只是给宗门看,更要让每一个还在路上的人知道——你的痛苦,不是弱点;你的不同,不是瑕疵。恰恰是这些,构成了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多样性。”
她提笔写下标题:
《修行普查白皮书·第一卷:残缺中的光》
然而,就在文书即将传讯四方之际,一道黑影悄然掠过本源堂藏经阁。
守库长老察觉异动,追至顶层密室,只见供奉多年的“虚空罗盘”正在剧烈震颤,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停在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方位——
西南,无名之地。
与此同时,阿尘在整理资料时,发现一份异常记录:某位匿名修士写道——
“我也梦见了那棵树。但它不是在呼唤我们回家,而是在挑选容器。它说,旧的守园人已死,新的躯壳该准备好了。”
更诡异的是,这段文字并非用笔墨书写,而是以指甲刻在玉片之上,边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林梦冉连夜查验此人身份,却发现档案空白,连录入时的气息波动都未曾留下。
“就像……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她喃喃。
而此时,在遥远的西南群山之中,一座早已被遗忘的古庙内,一根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抚摸着墙上斑驳的壁画。
画中,一棵巨树扎根于万人骸骨之上,枝叶间悬挂着十二具身穿藤袍的身影,面容模糊,唯有一人,背影与沈青芜惊人相似。
庙中无人言语。
唯有风穿过残破窗棂,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暗处,悄然开始了它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