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府邸，书房。
周靖背着手，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庭院里那棵已经落光了叶子的百年老槐。
他的背影挺拔，与这间屋子里另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暴怒形成了鲜明对比。
“啊——！”
魏宏将书案上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上好的端砚，珍贵的笔洗，前朝的玉镇纸，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声音尖锐刺耳。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狼藉的书房里回荡。
通州府尹刚刚派人送来的“慰问信”被他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在墙上。
信上说，二号码头“不幸”因地龙翻身而坍塌，乃天灾，非人祸，请魏老板节哀。
节哀？
这他娘的是让他节哀的事吗？
一号码头瘫痪，二号码头沉江，他魏家在通州的漕运生意，一夜之间被斩断了手脚！
这已经不是损失多少银子的问题，是他魏宏的脸，被人按在地上，用沾着泥的鞋底，来来回回地踩！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魏宏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在满地的碎片中来回踱步。
他想不通，他怎么也想不通。
他固若金汤的二号码头，就这么没了！
被那几个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小杂种，给毁了！
“周先生！”魏宏猛地转头，声音嘶哑，“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你不是说你的‘连环水锁’固若金汤吗？现在呢？啊？！”
周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看魏宏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丝鄙夷和失望。
“我设计的堡垒，是用来抵御外敌的，不是用来给一个愚蠢的父亲，拿去给敌人当靶子的。”他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却比魏宏的咆哮更伤人。
“你！”魏宏被他这句话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涨成了猪肝色。
“如果不是你非要去救你那个宝贝儿子，我会离开码头吗？”周靖的语调冷了下来，“如果我在现场，他们不会有一点机会？魏宏，是你亲手，葬送了好局。”
“我……”魏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是他。
是他被那封粗糙的勒索信冲昏了头脑，是他被那句“否则撕票”吓破了胆。
他以为自己是去救儿子，结果，是亲手把自己的心腹之地，送上了绝路。
一股更深的屈辱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够了。”周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厌烦，他不想再跟这个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蠢货多说一句。“此事，我会如实禀告‘大人’。”
“大人”这两个字，沉沉地压在魏宏的心上。
如果让京城里那位大人知道，他魏宏因为一个私生子，而毁掉了联盟在通州最重要的布局，他会有什么下场？
魏宏不敢想。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周先生，周先生，你听我说！”魏宏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几步冲到周靖面前，脸上堆起了近乎谄媚的笑容，“此事……此事还有挽回的余地！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被那几个小杂种蒙蔽了！”
“挽回？”周靖冷笑一声，“怎么挽回？你现在连对方的人在哪儿都不知道。通州城门封了，水道也设了卡，可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你告诉我，你怎么挽回？”
“我……”魏宏再次语塞。
他看着周靖那张冰冷的脸，知道自己如果再拿不出什么办法，周靖那封写给京城的信，马上就会送出去。
他不能让那封信送出去！
“我有办法！”魏宏的脑子飞速转动，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我斗不过他们，有人斗得过！我魏宏在通州不行，不代表我魏家不行！”
周靖的眉毛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往京城！”魏宏的声音里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我要请我大哥的两个孩子过来！”
“哦？”周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再来两个像你一样的蠢货？”
“你！”魏宏被激怒，但旋即又压下火气，咬牙切齿道，“我大哥的长子，魏千屿！周先生，你别忘了，三年前户部清查亏空，是谁只用了一个月，就让三个侍郎一个尚书落马，自己却分毫不沾，还得了王次辅一句‘此子能算天下人人心’的评价！”
周靖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他想起了那场京城官场的地震，那个年仅十七岁的青年，以雷霆手段搅动风云，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至今让人心有余悸。
魏宏见自己镇住了周靖，气焰又嚣张了些：“还有我那侄女，魏轻漪！周先生，你自诩机关算尽，可你敢说，王家在江南的情报网，你都了如指掌吗？”
“我告诉你，那张网里，有三成的线，都牵在她魏轻漪的手上！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或许早就在她的推演之中了！”
魏家的“双璧”！
一个算人心，一个控情报！
“你确定？”周靖问道，“为了几个小毛贼，就要请动他们？”
“小毛贼？”魏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能把我们耍得团团转，能悄无声息地毁掉一座水上要塞，这也是小毛贼？周先生，你太小看他们了，或者说，你太高看我们自己了。”
周靖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们不是普通的江湖草莽，他们背后，有苏家，有钱家，甚至还有那个该死的蒋家！”魏宏的声音嘶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斗，这是我们魏家和蒋家在通州的决战！”
他把事情的性质，直接拔高到了家族战争的层面。
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本家，真正重视起来。
“我魏宏丢的脸，必须由我魏家的人，亲手找回来！”魏宏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纸，提起笔，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知道，当这封信送出去的时候，通州这片地界，就该不属于他魏宏的了。
而他自己，也将从棋手，沦为棋盘上的一个看客。
但他没得选。
他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照进这间狼藉的书房，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