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嘚嘚”地行走在乡间土路上，木轮碾过初春解冻后尚显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车上很沉默。
奶奶不再回头了，她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那个蓝布包袱，目光有些失神地望着道路两旁飞速倒退的、尚且枯黄的田野。
那田埂，那水渠，那远处影影绰绰的村落，都是她操劳了大半辈子、熟悉到骨子里的风景。
此刻，它们正被一点点抛在身后。
爷爷则坐得笔直，怀里依旧抱着那个装着族谱的包袱，像抱着传家宝。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花白的眉毛微微蹙着，眼神深邃地望着前方未知的路。
烟袋锅别在腰后，此刻却没有拿出来抽，他的沉默，比奶奶的伤感更显沉重，那是一种对未知未来的审慎。
陈识将二老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股离愁需要慢慢化解。
他明白需要说些什么，以此让他们能够对城里生活能够尽快的熟悉起来。
“奶，城里也有集市，叫副食店、菜站，东西挺全活。就是这青菜啊，刚开春可能没咱地里现摘的水灵，不过那豆腐、豆干，花样可比咱村里多。”
“爷，南锣鼓巷那院子门口，就有一片空地，土质我看着还行。等安顿下来，我弄点菜籽回来，您想种点小葱、韭菜啥的，绝对没问题！比在村里省劲，不用挑水，院里就有自来水龙头，一拧就出水！”
“自来水？”
奶奶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她在城里是见过这稀奇玩意儿的，但自家能用上，感觉还是不一样，“真就那么方便？一拧就哗哗流？”
“那可不！”陈识笑道，“比咱村里摇辘轳把省力多了！就是得省着点用，按月交水费呢。”
听到交水费，爷爷奶奶对视一眼，好奇心一下就少了许多，要花钱的话还是省着点用。
爷爷终于开了金口，“胡同里……邻里邻居的，好处吗？别像有些地方，关门过日子，老死不相往来。”
“爷，这您放心！”
陈识拍着胸脯，“我们那院儿，前院有刘婶，有关大爷和咱们关系都是不错的，隔壁院里边的赵老师学问大着呢，还有轧钢厂的厨师何雨柱，到时候他也得喊你们爷奶，是我们认得干儿子，以后有他炒菜，那味道香得很！
大家伙儿都挺好相处，远亲不如近邻嘛！”
“再说了，咱们家那小院了，除了咱们老陈家的，还有我那个舅舅，都是亲戚，你们先前也见过的。”
听到有厨子、有学问人，爷爷奶奶的脸色又松快了些。
有熟人、有好相处的邻居，这让他们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减轻了不少。
路程过半，驴车在一个路边的茶棚停下歇脚。
陈识抢着付了钱，给车把式和自己都要了大碗茶，又给爷爷奶奶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烤白薯。
奶奶一边剥着白薯皮，一边小声对爷爷道。
“这路上……还挺太平。”
奶奶很少离开过村子。
只记得早年兵荒马乱时，出门可不是这样。
爷爷嗯了一声，咬了口软糯香甜的白薯，慢悠悠道，“新社会了，不一样。”
他眼角余光瞥见路上偶尔驶过的、喷着黑烟的卡车，还有骑着自行车、穿着工装匆匆而过的工人，心里对于城里的生活也难免多了几分向往。
他不是完全没见识的老农，年轻时也闯荡过，只是这年头变化太快，让他有些眼花缭乱。
越靠近四九城，路上的景象愈发不同。
宽阔的黄土路变成了碎石路，然后又变成了平整的柏油马路。
自行车流密集起来，叮铃铃的车铃声不绝于耳。
偶尔还有电车哐当哐当地驶过，引得拉车的毛驴都有些不安地躁动。
爷爷奶奶的脊背不自觉地又挺直了些，眼睛忙碌地打量着四周。
奶奶看着那些穿着列宁装、剪着齐耳短发的城里女人，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大襟褂子，手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角。
爷爷则更多地看着那些高大的厂房、林立的烟囱，以及墙上刷着的大幅标语，眼神里是农民对“工业”天生的敬畏与好奇。
当那巍峨、斑驳的城墙轮廓终于清晰可见时，爷爷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
“又见着了……”
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怅惘。
奶奶攥紧了手，小声对陈识道，“这城墙……看着可真结实。”
她心里那点因陌生而起的惶恐，又被这宏伟的景象带来的震撼压下去几分。
驴车随着人流车流，缓缓穿过高大的城门洞。
阴凉瞬间笼罩下来，又很快过去，眼前豁然开朗，喧嚣的市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各种声音、气味、色彩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感官。
“哎呦喂，这人可真多……”
奶奶忍不住惊呼，眼睛不够用了。
有轨电车叮当作响，小汽车鸣着喇叭，自行车流如织，路边店铺幌子招展，行人摩肩接踵。
爷爷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但抱着包袱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他看着那些四五层高的楼房，看着街上穿着各色制服的人员，看着商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的商品，沉默着，努力消化着这与他记忆中、与乡村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识适时地充当起导游，声音温和地介绍着。
“奶，您看，那边那个大楼是百货大楼，里面东西可全了，赶明儿带您去逛逛。”
“爷，那边是邮局，往后给村里写信、寄东西就上那儿。”
“前面拐弯就是南锣鼓巷了，咱家就在胡同里头，清静！”
他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二老在陌生的洪流中找到了方向。
听到家快到了，奶奶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些，开始有心思仔细打量起胡同口的杂货铺、剃头挑子。
当驴车最终停在那个朱漆虽旧却擦得干净、贴着崭新福字的小院门前时，王娟早已带着陈小莺和老四，还有听到动静的傻柱、刘婶等邻居迎了出来。
“爹！娘！”
王娟快步上前，声音带着激动。
她悬了许久的心，在看到二老平安抵达时，终于落回了实处。